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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杂隐喻“混而不杂”的语义连贯机制

来源:学术堂 作者:姚老师
发布于:2015-05-18 共6086字
摘要

  混杂隐喻(mixed metaphor) 经常被一些学者视为“使用不当的语言”(Kimmel 2010: 98) .近三十年来,随着实证方法在语言研究中的兴起,混杂隐喻在自然语言中的“真貌”逐渐被揭开。以英语为语料的实证研究表明,混杂隐喻不仅是自然语言中隐喻语言的主要表现形式,而且绝大部分都是语义连贯、易于理解的(Gibbs 1994; Cienkiand Swan 2001; Müller 2009; Kimmel 2010; Hilpert2010; Lonergan 2009) .本文在接入语义学的理论框架下,结合汉语语料,探讨混杂隐喻“混而不杂”的语义连贯机制。

  一、混杂隐喻之争

  长久以来,中外学者对混杂隐喻的态度褒贬不一。“从亚里士多德到启蒙运动至今,关于修辞和文体的教科书几乎都在提倡禁用混杂隐喻”.德文中就将混杂隐喻称为 bildbrüche,意思是“意象破坏”.对于混杂隐喻是否是一种得体的语言表达形式,国内外学者争论已久。反对者认为,混杂隐喻是“最可耻的前后矛盾”.Constable 在 Reflec-tions Upon Accuracy of Style 中就曾公开指责混杂隐喻是“隐喻的粗暴结合”.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将混杂隐喻定义为“两个或两个以上通常为互不协调或互不相容的隐喻的结合”.

  然而,自上世纪以来,对混杂隐喻持肯定态度的学者越来越多。Searle 指出“混杂隐喻的文体风格可能有争议性,但我并不认为它们在逻辑上一定是不连贯的”.Cornelia Müller 更是抨击了将混杂隐喻视作意象冲突、语义矛盾和思维缺陷等的不公评价。赵元任对混杂隐喻的态度比较中肯,认为它是一种形式与语义的脱节现象,若混杂并未发生在同一语义层面,则并不易于察觉。

  近三十年,学者们通过对自然语言的系统考察,发现混杂隐喻并非极端的语言个例,而是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不仅如此,西方学者(Gibbs1994; Cienki and Swan 2001; Müller 2009: 160;Kimmel 2010; Hilpert 2010; Lonergan 2009) 还通过对英语语料库和英语母语被试的研究,发现自然语言中生成的混杂隐喻绝大部分都是语义连贯、易于理解的。

  目前,学术界对混杂隐喻的态度正在改变,这从《牛津英语语言指南》(Oxford Companion toEnglish Language) 的不同版本中对混杂隐喻的定义可见一斑。1992 年版的《牛津英语语言指南》尚将混杂隐喻定义为一种由“熟语混用而导致的文体缺陷”;2005 年版的《牛津简明英语语言指南》(Concise Oxford Companion to the English Lan-guage) 已去掉“缺陷”一词,将混杂隐喻定义为“由不相关的、甚至有时不协调的隐喻共现构成的”.而 Kimmel(2010) 和 Hilpert(2010) 语料库研究的结果则是“鲜少不协调”.

  随着越来越多的实证研究都指向混杂隐喻的得体性,混杂隐喻得到了认知语言学、心理学、人类学以及哲学等诸多学科的更多关注。但国内相关研究从数量上来讲相对较少(赵元任 1981; 徐文博 1984; 李向农 1987; 陈道明 2000; 梁远冰2007; 王丽丽 2010) ,基于语料库的实证研究尚未展开。

  二、混杂隐喻存在的普遍性

  混杂隐喻是指由来自不同始源域的喻体词项或来自不同目标域的本体词项在邻近语篇中成簇共现构成的一种隐喻簇(metaphor cluster) .在Kimmel(2010) 的语料库研究中,混杂隐喻占其语料库中隐喻语言总数的 76%.基于此,Kimmel 指出“混杂隐喻在语言使用中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使得我们不得不充分重视它”.Lonergan(2009) 聚焦混杂隐喻现象,通过语料库结合心理实验的方法,不仅对混杂隐喻被视作一种不得体的语言这一论调进行平反,并认为“混杂使用隐喻是人类思维和推理的核心要素,混杂隐喻不仅不会妨碍隐喻意义的理解,而且非常易于理解,传递着特定语言所独有的文化内涵”.

  本文以《读者》2012 年的 256 篇文章合计315,710 字为语料,以目标域为“人生”的隐喻语言作为个案进行研究。我们以《读者》作为语料来源,主要是因为,相对而言,它文体广泛,题材众多,语言规范。文体和题材的多样性避免了语料的倾向性,有利于统计结果的相对客观。语言的规范性有利于我们获得更有说服力的混杂隐喻的语言特征。“人生”是《读者》期刊探讨的一个重要话题,每期均设有由十余篇以“人生”为主题的文章构成的“人生”专栏。此外,其“人物”、“社会”、“生活”等专栏均与“人生”关联紧密。

  在我们的研究中,经过语料的识别和编码,共获得 136 个隐喻簇,其中混杂隐喻 103 个,占75. 7% .这 一 数 据 与 Kimmel (2010 ) 、Quinn(1991) 以及 Shen & Balaban(1999) 的研究结果吻合。此外,在混杂隐喻中,含 2-3 个喻体词项的混杂隐喻占总数的比重降至 42. 7% 左右。当喻体词项数量≥4 个时,该隐喻簇为混杂隐喻簇的可能性极大,占 85. 3%.混杂隐喻广泛存在于汉语自然语言中,是不容忽视的隐喻语言现象。

  三、域的冲突与统一

  接入语义学(Evans 2015,2013) 是在认知科学跨学科研究中形成的一门新兴的认知语言学理论,“接入”二字点出了其最核心的接入式意义观。其代表性理论“词汇概念与认知模式理论”(Lexical Concept and Cognitive Model Theory,简称LCCM 理论) 对混杂隐喻“混而不杂”的语义特性提供了很好的解释路径,这是一个既充分关注前台(frontstage) 语言符号系统的加工机制、又关注后台(backstage) 概念系统认知机制的意义建构理论框架; 同时它的研究范畴涵盖认知语言学的两大板块-认知语法和认知语义学; 此外,它提出了明确的语义组构机制-选择(selection) 与溶合(fusion) ,以及清晰明确的意义建构流程,为揭开隐喻的面纱提供了独特的理论分析工具。

  接入是关于语义表征的问题,它解释了语言系统和概念系统之间的互动方式,阐释了如何通过前台语义结构进入后台概念结构,进而实现情境话语语义的意义建构路线。接入语义学的一个基础性假设是,在以语言符号为载体的意义建构中,两种表征系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种是语言符号系统,即由词汇概念(lexical concept) 构成的语义结构; 另一种是概念系统,即由认知模式构成的概念结构。认知模式根据由词汇概念接入的路径长度(length of access route) 又可分为基本认知模式(primary cognitive model) 和次级认知模式(secondary cognitive model) .由语言系统中的词汇概念向概念系统提供接入而直接激活的认知模式被称为基本认知模式,而由基本认知模式进一步接入的下一级认知模式被称作次级认知模式。词汇概念所编码的语言内容是抽象的、图式化(schematic) 的、非模态(amodal) 的; 而认知模式所包含的概念内容则是由生动的、富于细节的、多模态的模拟信号构成的。

  从接入语义学的理论假设出发,我们认为混杂隐喻的“混杂”仅表现在基本认知模式(始源域) 层面,次级认知模式(目标域) 间的统一是混杂隐喻获得语义连贯的核心机制。所谓“混”,是喻体所属始源域之间的无关联或冲突; 所谓“不杂”,是本体所属目标域之间的连贯统一。本文从始源域间的冲突、目标域间的统一两个层面来探讨混杂隐喻“混而不杂”的语义连贯机制。

  (一) 始源域间的冲突

  在特定语境信息的引导下,喻体词项符形所编码的词汇概念作为极其抽象的图式化语言知识被解包提取,并随即向概念结构中的特定认知模式提供接入。这个由词汇概念直接提供接入的基本认知模式即始源域。始源域一旦被接入,会出现两种结果: 始源域间的统一和始源域间的冲突。始源域间的语义冲突通常发生在混杂隐喻的理解过程中。参见如下语例。

  (1) 我忍不住又问: “当年汉斯离开的时候,您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夫妇两人总有一个要先走.他先走了,就是说要让我来送他,然后我便一个人继续我的路.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不是人的力量可以改变的,担心烦恼都不能解决问题,那就随意吧。”《读者》2012-4例(1) 中,词汇概念[离开]、[走]、[送]、[路]向概念结构中的“旅行”认知域提供接入,激活了作为“人生是旅行”这一结构隐喻的始源域中关于“离开”、“走”、“送”、“路”等的多模态模拟信息; 词汇概念[熬]所提供接入的“烹饪”认知域作为“人生是烹饪”这一概念隐喻的始源域,在词汇概念[熬]的引导下激活了关于“熬”这一事件框架的多模态模拟信息。由于在这个隐喻簇中,同时将“人生”喻做“旅行”和“烹饪”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这两个不同始源域在同时喻指“人生”的过程中产生了概念内容的冲突。

  (二) 目标域间的统一

  在自然语言的生成过程中,若一个符形具有与话语中其它词汇概念冲突的异常凸显的词汇概念,那么在词汇概念的选择过程中就会干扰释话者提取正确的词汇概念,说话者基于会话的经济和有效性原则就会自发避免使用这个符形。即使使用了规约程度不高且易于产生冲突的词汇概念,绝大部分也发生在不同的分句中,通过句法空间距离将其分隔于不同的思维空间,以缓冲语义冲突。然而,冲突的缓冲能否实现,取决于个体的百科知识结构中相应信息之间关联性的神经权重,而这往往是因人而异的。有些混杂隐喻的理解众口不一,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2) 老师说没事时浏览这一排排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籍,仿佛佛陀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能回味起生命时光里点点滴滴的心路历程!

  《读者》2012-4在例(2) 中,词汇概念[佛陀慈爱的目光]、[回味]以及[路]和[历程]分别向概念结构中“佛陀”、“饮食”、“旅行”三个认知域的基本认知模式提供接入。一旦基本认知模式得到接入,概念系统中的诠释(interpretation) 机制便开始运作,诠释的目的是使抽象的词汇概念从概念系统的百科知识中获取丰富的信息刻画 (informationalcharacterization) .诠释的核心机制是匹配(matc-hing) ,即对两个目标认知域进行匹配。若匹配在基本认知模式层面无法达成,这时搜索(search)机制启动,对与基本认知模式链状关联的次级认知模式中的概念内容进行搜索,直到匹配达成,情境隐喻意义实现。

  例(2) 中,得到接入的“旅行”认知域的基本认知模式“路”、“历程”中的概念内容以及得到接入的“饮食”认知域的基本认知模式“回味”中的概念内容在进行认知模式匹配的过程中与“当下”的话题“人生”认知域的基本认知模式产生概念冲突,即“人生”作为一个抽象概念既不能被“回味”也并不拥有“道路”或“历程”.一旦基本认知模式遭遇语义冲突,匹配失败,概念系统便会自动执行搜索机制,在分布式存在于概念系统中的众多次级认知模式中寻找相互匹配的目标认知域。通过搜索和匹配,进一步循序接入了“回想体会”和“经历”这两个分别隶属于基本认知模式“回味”和“历程”的次级认知模式,使得始源域的语义冲突在次级认知模式层面得到解决。

  而“佛陀”的基本认知模式“佛陀慈爱的目光”和“注视”在与上下文所提供接入的概念内容进行匹配时,与“当下”的话题“书籍”的基本认知模式产生冲突,即书不能用“慈爱的目光注视老师”.因此,概念系统在特定的语境中,通过搜索匹配,基于“佛陀慈爱的目光是智慧的象征”这一百科知识,接入了次级认知模式“智慧”,基于“注视是一种眼神的交流”这一百科知识,接入了“交流”这一次级认知模式,从而建构了“书里的智慧是佛陀慈爱的目光”、“精神的交流是眼神的交流”两个概念隐喻,在次级认知模式层面使基本认知模式层面涌现的语义冲突得到调解。

  同理,尽管三个始源域“佛陀慈爱的目光”、“饮食”、“旅行”之间并无语义关联,在基本认知模式层面产生了语义的不连贯,甚至冲突感,然而,由于在与上下文词汇概念所提供接入的语义进行整合时,自发接入了各自的目标域“智慧”和“人生”,基于“智慧”与“人生”之间密切的概念关联,三个截然不同的始源域终于在目标域接入之后获得了次级认知模式之间的语义连贯和统一。而这也是混杂隐喻之所以“混而不杂”的关键所在。

  当然,在某些极个别的情况下,譬如在具有丰富意象的混杂隐喻中,一旦多个始源域具有截然不同且生动形象的意象,即使目标域得到接入,由于意象在始源域中被深加工,导致其在目标域激活后依然保持活跃或尚未从注意区褪去,因而对多个目标域之间隐喻意义的整合产生了负面干扰。这也是部分混杂隐喻被视作“不好的语言”或“语言瑕疵”的主要原因。然而,目标域间的语义统一性可以使始源域间的这种持久语义冲突得到不同程度的缓解。由于我们统计的语料来自《读者》期刊,其选摘的文学作品大多出自名家或经过编辑精心挑选,因此并未发现此种极端个例。此处我们以其它语料来源的例子作为参考。

  (3) 社会生活诸多坎坷,起起伏伏是一面海……一旦现实给我一扇表达真情的窗口,读者可以看见我内心深处有一条情感的大河.《南方周末》网站 2010-11-18瑐瑠例子(3) 中基本认知模式“起起伏伏的海”、“窗口”和“大河”均具有丰富的意象,其所建构的隐喻都属于意象隐喻的类型。由于意象在始源域层面被激活,甚至某些想象力较为丰富的读者对其进行了深加工,其鲜明生动的图像对语义的溶合产生了较大干扰。比如,由于始源域中“窗口”和“大河”的形象过于生动,使得在整合“人生是建筑,我在建筑中”以及“我的内心是一个容器可以容纳一条大河”这些概念内容时,产生了逻辑上的强烈冲突,即“身在建筑中的我,无法容下比建筑占地面积更大的大河”.再比如,词汇概念[起起伏伏]、[大海]所提供接入的概念内容很容易在读者头脑中产生画面感,激活“波澜壮阔的大海”意象,这样一来,这一意象由于经过深加工不会立刻退出激活区,从而对“人生是在陆地旅行”和“人生是海”这些概念内容进行整合时产生干扰,导致逻辑上的冲突,即“陆地不可能同时是海”.然而,由于上述彼此冲突的始源域所接入的目标域“人生”、“心灵”和“情感”之间在上下文中形成了连贯统一的语义结构,使得始源域之间的矛盾得到了调解。

  相比之下,始源域之间同样存在语义冲突的例(1) ,在概念内容进行整合的过程中就不会遭遇这种来自不同始源域的持久干扰。由于“离开”和“熬”属于知识型认知模式,画面感不强,并不具有过于活跃、彼此强烈冲突的意象,因此始源域之间的冲突并未得到深加工,这些冲突可以在接入目标域之后,得到比较好的解决。“离开”和“熬”在两者共同的目标域“人生”得到接入后,获得了语义的统一与连贯。

  混杂隐喻中始源域层面的语义冲突,还可以通过句法杠杆进行调节,譬如将其分置于间隔多个从句的不同从句中,或以句号相隔,通过弱化其语法关联实现避免语义冲突的目的。譬如,在隐喻簇“她是飞翔在荒漠里的一只孤雁,形单影只。

  她是失去伴侣的天鹅,独自漂泊、流浪,无处停歇”(《读者》2012 年第 21 期) 中,虽然也涉及通过两个截然不同、且形象鲜活的意象“孤雁”和“天鹅”来对“她”进行设喻,尽管这些意象也都会经过深加工,甚至在读者脑海中以优美的意象浮现,然而由于这个句子中,使用了句号将两个隐喻隔开,通过较大的句法空间间隔,避免了始源域意象间的冲突,从而使得目标域在次级认知模式层面顺利获得接入。

  四、结语

  在接入语义学的理论视野内,混杂隐喻具有“混而不杂”的语义特征,词汇概念向基本认知模式提供接入点和基本认知模式接入次级认知模式这两个节点,是混杂隐喻实现语义连贯的关键。普遍存在于自然语言中的混杂隐喻,绝大部分易于为人们所理解,这是由语言符号的特性以及以语言符号为载体的意义建构的特性决定的。事实上,在概念层面,混杂隐喻表达的是一个完整连贯的意义。换句话说,在说话者的头脑中并不存在所谓的混杂隐喻,而只存在一个想要表达的连贯的意义,在选择相应的符形对某个特定的隐喻意义进行表征时,说话者头脑中被激活的只有特定的词汇概念。混杂隐喻的喻体词汇虽然在语言系统内部、在词汇概念层面具有一定的冲突性,然而一旦接入概念结构,便会通过基本认知模式间的语义冲突进一步接入相关的次级认知模式,从而在概念系统内部、在次级认知模式的层面上获得意义的连贯与统一。这也是为什么自然语言中的混杂隐喻大多易于理解、合乎情理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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