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著名文学家海明威曾做过新闻记者,曾说过写新闻报道和小说时,要达到简洁明确就需尽可能少用形容词。形容词为何遭到这般“口诛笔伐”呢? 究其原因,这与形容词的模糊性有很大关系。过多地使用形容词难以造成陌生化的效应,很难给人以真切的感受。就像“美”离开“真”的支撑一样难以持久,难以令人信服。形容词可以活用为其他词类。其他词类也可转化为形容词。一个词的词类属性,仅仅是该词一个比较重要的功能值而己。给词定一个词性,不是自然语言处理的最终目的。词性只是分析的手段之一,不是问题的实质( 赵家新 2006) 。
Eskersley 父子编写的 A Comprehensive Eng-lish Grammar( 1961) 引用形容词的传统定义: 形容词是“用来描写一个名词或提供关于名词的更多信息”,或更为完整地说“是修饰一个名词,给它增添意义,但是限制了它的运用范围的一个词”。该定义中的“描写”和“提供更多的信息”是模糊的概念。
学者们早已关注形容词的意义多变这一问题,并提出种种理论学说来阐释它。单纯语义观声称每个形容词的意义是一成不变的,其功能在任何语境下大致相同( Fordor &Pylyshyn 1988) 。
Lahav( 1993) 对此提出异议,提出功能观: 把形容词看成修饰名词的作用词,根据它与名词的关系来描写其语义特征,其意义随着语境而变化。另一 项 关 于 形 容 词 的 意 义 研 究 源 自Solstad&Blutner( 2001) 。他们在考察等级形容词( 如 tall,high,long,short,quick,intelligent) 时提出自由变量观,认为这类形容词的应用条件随着所应用的对象类型而 发 生 变 化 ( 曾 衍 桃2005) 。
综观国内对形容词语义的研究,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单一句式或结构与受限形容词语义的选择研究 ( 朱德熙 1956、陆俭明 1990、郑贵友1997) 、形容词的配价研究( 刘丹青 1987、谭景春1992、张国宪 1993、周国光,1995) 和形容词的认知语言学研究( 黄国营、石毓智 1993、马庆株1988、陆俭明 1991,袁毓林 1993,张国宪 1995) 。
前两者的研究多局限于词类划分和句法功能的静态描述,而形容词的认知语言学研究关注形容词义的数量特征、标记和自控等问题。这些理论和研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缺乏系统性和比较一致的理论解释。本文拟从词汇语用学的角度来处理形容词的语用意义问题,把形容词未充分说明意义和语用充实结合起来,运用关联理论对形容词的语用扩充和语用收缩进行阐释。
二、词汇语用学和语用充实
作为一个新兴的分支学科,词汇语用学以词汇层面为基点,结合语用机制、语境知识和百科知识,对词汇意义( 尤其是词汇的为完全表述意义) 、词义在使用中的演变及变化过程、运作机制、变化规律进行描写和理论阐释 ( 曾衍桃2005) 。这门学科尤其关注语言使用中不确定性词义的语用处理。而听者为解除语言的模糊性和歧义,以语境为条件对话语进行意义选择与调整。这一语用加工的过程称为“语用充实”( pragmatic enrichment) 。
( 一) 形容词的语用收缩
词义的语用收缩指交际中某一词语所编码的意义在特定语境中的特定所指,是其意义在语境中所指范围或含义的缩小( 冉永平 2005) 。语言中不仅普遍存在一词多义的现象,而且词语所传递的信息具有较强的模糊性,因此需要听者根据语境对话语进行语用加工,这种信息加工是一种在特定语境条件下的语用充实。比如:
( 1) a 这个人很率直。b 老张性格率直。
( 2) 到哪儿去找这么多绿:墨绿,浅绿,嫩绿。
翠绿,淡绿,粉绿……( 艾青《绿》)( 3) a fast car[one that moves quickly]b. a fast driver [one who drives quickly]c. a fast typist [a person that performsthe act of typing quickly]d. a fast book [one that can be read in ashort time]上述例子中只有( 1a) 、( 3a) 和( 2) 中的第一个“绿”字是编码意义,其余都偏离编码意义,是其编码意义的外延的缩小,是编码意义的具体化、语境化。( 1a) 和( 1b) 中的“率直”由于所处的语境不同,语义上也有差异: ( 1a) 中的“率直”包含了( 1b) 中的“率直”; ( 2) 中的其余的“绿”与第一个“绿”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而各个“绿”之间绿的程度也不尽相同; ( 3) 中的四个“fast”意义的迥异也不言自明。由此可见,话语理解等信息处理并非是一个探寻其编码意义的过程。相反,话语理解是一个探寻在具体语境中的交际信息的过程。那么这种语用收缩又遵循什么样的机制呢? 是否有规律可循呢?
( 二) 形容词的语用扩充
语用扩充是原型意义或常规意义的语用弱化、延伸。语用扩充包括约略用法 、近似用法 、喻式用法和类别扩充等方面。近似用法指本来被严格定义的词语的意义扩展到其外延以外的一种语义扩充现象( Deidre Wilson &Robyn Car-ston. 2007 ) 。例如福克纳的名作“As I Lay Dy-ing”( 当我弥留之际) 中的形容词“dying”即属于近似用法。因为该书所描述的是农夫安斯之妻死后还未安葬时所发生的故事,所以这里的“dy-ing”已超出“be likely to die soon( 弥留之际) ”的范围。类似的用法很多,譬如:( 4) a 汪洋大海b 一汪清泉( 4b) “汪”用作副词,是属于近似用法,( 4a)中的“汪”本义指水深且广( 《现代汉语词典》,2005: 1407) ,在( b) 句中“汪”形容清泉,不仅带有水势大的特点,兼有夸张的艺术魅力,已经超出原有的外延范围。再如,下例中的“白”:( 5) a 她的皮肤白( “她”指代一位西方白种人) 。b 她的皮肤真白( “她”指代一位东方黄种人) 。c 这个黑人倒挺白的。
以上三句中都出现形容词“白”,但各句中的“白”字含义不尽相同。究其原因,是各自的语境条件限制了听者对话语意义的选择和确定。
“白”被释义为“像霜或雪的颜色( 跟黑相对) ”( 《现代汉语词典》,2005: 23) 。但是由于语境条件的差异,以上各句中“白”字不能完全用词典中的编码意义来解释。B 指黄种人中的肤色较浅,c 指黑种人中罕见的浅黑色。因此,在( b) 和( c) 句中“白”属于近似用法。
词语的语用扩充的另外一种形式是喻式用法。隐喻现象是人类通过事物之间的相似性用某一领域的经验说明或理解另一领域的经验的认知活动( Sweetser 1990) 。隐喻包括明喻、借喻和转喻。词语的喻式用法的例子在语言中普遍存在,俯拾皆是。如:( 6) a 他每天只有剩菜残羹得以果腹。b 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 唐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之五)c 有的人说,“剩女”不是被制造,而是“自造”。
( 7) a Soft windb soft wordsc. Don't be so soft - there's nothing to beafraid of. ( Oxford Advanced Learner' sEnglish - Chinese Dictionary,1997)( 8) a 冷饮b 他的话冷了大家的心( 9) a 绿油油的麦田b 日沉红有影,风定绿无波。( 白居易《湖亭望水》)c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如梦令·春晚》)d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 了 樱桃,绿 了 芭蕉。( 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 6a) ( 7a) ( 8a) ( 9a) 中的“剩”、“soft”、“冷”和“绿”是各自的基本意义,其余的是各自的隐喻义。( 6a) 中的“剩”指余下的; ( 6b) 中的“剩”形容亡国或变乱后余下的; ( 6c) 指过了适婚年龄的; ( 6b) 和( 6c) 的含义已经超出了( 6a) 的范围。( 7b) 是由基本意义引发出的心理意义: 轻柔低沉; ( 7c) 的隐喻义是个性软弱,缺乏勇气。
( 8b) 是由“温度低”引申为“令人灰心,失望”。
( 9b) 中的“绿”借指水; ( 9c) 中的“绿”的隐喻义是绿叶; ( 9d) 的“绿”是变绿了的含义。形容词的语用扩充是否与其语用收缩一样也遵循着某种机制呢? 下文拟用关联理论对其进行阐释。
三、形容词的语用充实的关联认知阐释
在特定语境中,形容词所传达的交际信息远非其编码意义、字面意义或词典释义。因此,需要听话人根据相应的百科知识、逻辑知识等进行语用推理得出确切的信息。近年来,Carston( 1996,2002a,2002b) 、Wilson( 2003,2004b) 等学者以关联理论为基础对话语理解的语用充实过程进行研究,并取得一定的研究成果。他们着重研究语用充实过程的触发机制、语用充实的方向以及何时终止。
关联理论认为语用收缩和语用扩充同话语理解一样受关联期待的引导。关联性是话语和其他认知投入的一种特性。心理投入若能与语境假设( contextual assumptions) 相结合产生正面的认知效果,那么这项心理投入就与听话人具有关联性( 个人关联) 。正面的认知效果或是得出正确的语境隐含,或是加强或更改已有的语境假设。就解决话语的隐含意义而言,最重要的语境效果是由心理投入和语境演绎推理得出语境假设。正面的认知效果越大,付出的认知努力越小,那么这种心理投入的个人关联越大( DanSperber &Deirdre Wilson,2001) 。
关联理论提出关联在交际和认知中的两条原则。关联的认知原则是人类认知倾向与最大关联相吻合; 关联的交际原则是每一个明示的交际行为都应设想为它本身具有最佳关联( DanSperber &Deirdre Wilson,2001) 。听话人不仅设定话语的最佳关联,而且对话语的特定语境的关联性产生期待。词汇语用学的语用充实过程的触发机制是对话语关联性的探寻。假定说话人的话语是理解其意图的线索,听话人采取下列的启发式的原则推理得出说话人的意图: ( a) 遵循最简认知途径( 依据假设的可及性来验证其正确性) ; ( b) 当关联期待满足时,理解过程就终止。
基于这一原则,在话语即时理解的每一步骤中,听话人选取最具可及性的假设,如若满足关联期待,理解即可终止; 否则,理解过程将继续。
由此以来,在确定话语的指称、解除词语或结构的歧义、补充语境假设和得出隐含义等步骤中,这一原则也在发挥着作用。遵循此原则的听话人一旦觅得最先能满足他关联期待的话语,就会终止推理过程。推理的过程即是明示信息、语境信息和认知效果在最佳关联性的制约下的调适过程。
这一步骤也适用于形容词的语用充实过程。
例如,“a fast driver”中的“fast”的收缩过程。在此语境中,“fast”会激活听者相关的字面意义:快的、迅速的、敏捷的( 《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1997: 527) ; 与此同时与 fast 共现的“driver”的百科信息驾车人也被激活。听者糅合字面意义和百科知识,遵循最简认知途径进行逻辑推理,探寻其关联信息,易得出: 一个擅长驾车的人。因此,“fast”的含义收缩为“驾车迅捷的”。
形容词的语用扩充也可以用关联理论来阐释。譬如“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的“绿”字。“绿”在词典中的意义是“象草和树叶茂盛时的颜色,由蓝和黄混合而成”( 《现代汉语词典》2005: 893) 。在这个语境中,“绿”形成一个临时意义,而非字面意义。综观该词所处的语境: 暮春的雨疏风骤的夜晚之后,词人李清照睡眼朦胧地醒来,问卷帘的侍女海棠花的样子,侍女说“海棠依旧”,词人才吐露此语。此时,读者心中有关海棠花的百科知识也会被激活。树皮灰褐色,光滑。叶互生,椭圆形至长椭圆形,先端略为渐尖,基部楔形,边缘有平钝齿,表面深绿色而有光泽,背面灰绿色并有短柔毛,叶柄细长,基部有两个披针形托叶。花 5 -7 朵簇生,伞形总状花序,未开时红色,开后渐变为粉红色,多为半重瓣,少有单瓣花。梨果球形,黄绿色。素有“国艳”之誉。读者综合语境信息、百科知识和“绿”的编码意义,很便捷推断出“绿肥红瘦”是与海棠花相关。但还是令人费解。“绿”是什么? “红”是什么?
在中国文化中,文人伤春,自古而然。词人李清照也不例外,她才华横溢,心思细密,在晚春时节,萌生伤春情怀,由睡醒首先问及的是海棠花便可见一斑。“绿肥红瘦”一语展现了她的一片怜花、惜花之情( 读者由语境信息可得出这样的推断) 。于是,读者原有的认知语境被改变,获得了正面的认知效果和关联性。至此,读者的逻辑推理即刻终止了。词人李清照不赞同侍女的“海棠依旧”的说法,言外之意即海棠花是一片狼藉破败的景象。“绿肥红瘦”即指海棠的绿叶因雨水的滋润而变得肥嫩,而红花因狂风的肆虐而凋零。同时,“绿”的词义得以扩充,代指绿叶。
四、结论
形容词变化多端,其语用意义错综复杂。上文中的实例表明关联理论对形容词的语用扩充和语用收缩有较强的解释力。作为交际主体的听话人以话语的字面含义为线索,遵循最简认知途径,以较小的心理投入获得最大的语境效果,即最佳关联性。一旦听话者依据逻辑知识、百科知识等在可及性的范围内获得最佳关联性,那么语用推理即可停止。偶然的词义的语用收缩或语用扩充一旦高频出现或被经常使用,就会成为该词语 或 结 构 的 新 的 义 项。事 实 上,Lyons( 1997) 指出词语的语用收缩和语用扩充在词义的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我们希望通过对形容词的语用充实过程的阐释,可以为形容词的语用意义的理解提供一个新的视角。鉴于笔者的能力所限,所举的例子多是形容词的活用的例子,较少涉及别的词类转化为形容词的例子,这也是本文的一个欠缺之处。这种基于关联理论的阐释对形容词的外语教学和翻译具有指导作用,帮助学习者依照最省力的认知途径,获得交际信息的最佳关联,关注词义的发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