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项十分浩大而又极其复杂的文化传承工程。民间文学则是这个工程中十分重要而又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其实,早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概念传入中国之前,我们的祖先在这方面早就做出了令世人瞩目的成绩。《诗经》对当时民间歌谣的记录整理,无疑是在当时背景下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极大重视和极有效的保护。作为一种经典,历来受到全世界的尊重。
本文拟以浙江为例,讨论非遗视野下保护民间文学所取得的初步成效以及存在的问题。
有必要盘点一下,公布的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民间文学”大类中,浙江入选的项目:第一批有白蛇传传说、梁祝传说、西施传说、济公传说,共 4 项;第二入选的有西湖传说、刘伯温传说、黄初平(黄大仙)传说、观音传说、徐福东渡传说、徐文长故事,共6项;第三批入选的有防风传说、布袋和尚传说、钱王传说、苏东坡传说、王羲之传说、海洋动物故事,共 6 项。
在国家级非遗名录的指引下,浙江省省级名录,以及所属市级和县级名录,也都得以健全建立,其间同样包含着一大批民间文学的项目。在这方面,浙江的工作得到了全国同行的称赞,也取得了一定的经验,值得予以总结。
一
首先,浙江各地的文化工作者,尤其是民间文学工作者都比较注意采风。这个传统应该说很早就已形成。传世典籍文献中保存了大量的古代民间文学材料,尤其是民间故事的材料,成为一笔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这是我们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也为今天的文化工作者保护民间文学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提供了翔实的史料依据。
近现代以来,这个传统继续得到很好的发扬。鲁迅和他的弟弟周作人,都曾在民间故事和歌谣领域有过作为,并在当时产生了影响。钟敬文、钱南扬、刘大白、娄子匡、曹松叶、叶镜铭、陶茂康等前辈学者在浙江民间文学领域里的辛勤耕耘,留下一大批极其宝贵的学术成果,为后人做出了榜样。20 世纪末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更是打下了保护民间文学的坚实基础,使我们今天的工作有了极大的便利。
采风是一项必须持之以恒的工作,因为民众中的民间文学活动是一种不断发生着变化的文化现象。
前人的采风可以说明前人所在时代里的民间文学状况,又都不能代替今天的情形。浙江的民间文学工作者大多能注意到这个规律。就以临安市钱王传说为例。钱王传说由来已久,作为唐五代时吴越国王的钱鏐,关于他的民间传说至迟在宋初便已广为流传,并有大量文献可供稽查。诸如宋文莹《湘山野录》、毕仲询《幕府燕闲录》、袁褧《枫窗小牍》、潜说友《咸淳临安志》、范垌、林禹《吴越备史》,元刘一清《钱塘遗事》,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西湖游览志余》、周清源《西湖二集》、冯梦龙《古今小说》,清古吴墨浪子《西湖佳话古今遗迹》,以及一大批地方志中,都有十分生动的记述。1994 年,杭州大学民俗文化研究中心在临安的采风取得成功,次年出版的《钱王传说》(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更是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然而临安的文化工作者并没有满足于前人留下的这样一大批成果,依旧在最近几年里踏踏实实地做着采风的工作。他们不仅在当地广为发动,还向毗邻地区的文化部门和民间文学爱好者发出了征集钱王传说的信息。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不懈努力,他们确实获得了一大批新鲜而又生动的采风成果,大大充实了钱王传说群的内容,并且也进一步弄清楚了这个传说群在当下的流播范围。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新近出版的《钱王传说集成》也就有可能呈现较好的成绩。
绍兴市文化部门最近做的一项工作也颇有成效,值得一提。为了全面掌握会稽山古香榧群相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在有关专家学者指导下,从 2012 年春天开始,他们发动了不少地方的文化工作者,就香榧传说的口头传播和当下的生存情况开展专题采风。他们派出了好几支采风小分队进入山区,寻访香榧传说讲述人,并对其中的一大批传说故事进行录音、录像。有的传说故事还做过多次采风,力求能达到比较好的效果,回来以后,又认真整理相关资料,一一记录成传说文本。对于其中较出色的讲述人,还为他们写了小传,从而较为完整地保护了这样一大批民间文学资源,也为下一步建设专题数据库打下了较好的基础。
二
其次,浙江各地文化部门大多十分注意文本资料的编纂和数据库建设。我们在讨论采风工作的经验时,其实也已经顺带着涉及到了这个领域的工作。采风固然重要,然而,所谓的“风”总是会稍纵即逝的,民众间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活动,如果不设法用文本的方式,(在当下还有录音、录像以及数字化手段,)去保存它们,它们还是很有可能消失的。先秦时期的民歌限于当年的科技水平,它们的声音已无法保存到今天,但是它们的文字记录则依赖《诗经》的记录与出版留传至今。文本记录及其有效保存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本人以为,记录民间文学,将其从声音转换成文字;在今天还要借助先进的科技手段将民间文学活动转换成录音、录像,并最终建成数据库。这个工作既是立足于保存,说到底,也是一种保护。
要充分重视这部分工作在保护民间文学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事业中的重要地位。其实,在整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领域里,我们也都必须充分使用这一手段,而在民间文学这个门类里,它的作用尤为关键,这是丝毫不容怀疑的。
当然,我们绝不会反对活态传承,我们一直以来都十分关注并致力于活态传承。但是在这个时候提出记录民间文学和建设民间文学数据库尤为必要。应该承认,各种各样的采风,在此前的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里都有人在自觉不自觉地进行着。他们当年的记录材料,除了少数已出版,或是被有效保存至今的之外,其实绝大多数已经散失。随着传承人的陆续去世,有关这方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就再也找不回来了,至少“这一个”是找不回来了,这是很令人痛心的。尤其是当下,我国农村的城镇化进程迅猛,令人吃惊。在这样一个转折关头,我们必须大声疾呼, 在采风的同时还要强调保存好记录文本,以及各种音像资料,并及时将其作数字化处理,建成数据库。
浙江各地的文化部门,特别是各地的非遗保护中心,大多十分重视这方面的工作。有的地方这样的数据库已初具规模。关于怎样建设非遗数据库,也有一批专家不断摸索和总结着这方面的经验。如果民间文学领域里的专家学者也能关注这方面的一些具体进程,形成合力,可能成效会更加令人满意。
三
浙江各地的文化工作者特别关注当下民众中的民间文学活态传承,努力创造条件,使得传统的民间文学活动在当下仍能薪火相传,在新时期里获得较好的活态保护。
在这方面,我们所面临的大环境和实际情形其实并不乐观。这是无法迴避的。正如许多人在此前一再指出过的那样,在当今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由于现代工业和交通的迅猛发展,地球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地球村”.计算机网络的密集化和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趋势正在迅速缩小地域与民族间的差异。农村人口不断向城市迁徙和集结,旅游业的持续发展也在加剧着这种差异的缩小。语言的趋同便是一种讯号。凡此种种,都使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化,在民间文学范畴里尤其如此。随着人们生活方试的颠覆性改变,许多人在一起听故事,说笑话,或是唱民歌的生动场面越来越少见。先是书籍、报刊的普及使得阅读文本占去了人们许多时间,他们获得信息的手段由传统的“听”转变成“阅读”.接着,广播、电视、电脑网络、光盘、手机等现代传媒进入千家万户,尤其是年轻人和小孩,他们说话和听别人说话的时间似乎都在大幅度减少,可供他们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宝贵。在不少家庭里,年轻人一放下饭碗就自顾自摆弄手机而不去理会老人,当然更没有时间听别人讲故事。这时候,有的老年人即使有讲故事的强烈冲动,他周围的人却已经缺少听故事的迫切愿望。另一方面,如今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变化,也改变了昔日农村中长期形成的走出家门听公众人物讲故事的文化传统。正如一位日本学者所指出的:“民间故事如没有听众不能成立,同时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魅力。讲述人利巴利杰老人说过这样一句至言:‘不是民间故事的讲述人不存在了,而是民间故事的听众没有了。’”
浙江当下的情形其实也大致如此。总体上说,民间文学的活态传承在当下正在被不断弱化和边缘化。无论是在农村还是城市,讲故事的人少了,会讲许多精彩故事的人更加少了。有着一肚子民间文学令人肃然起敬的民间文学传承人正在急剧减少,各地不断传来的是“人亡歌歇”的消息。与此同时,听故事的生态环境正在恶化。
这是必须引起我们高度重视的现实。
浙江各地的文化部门在这方面正在做着一系列艰苦努力。许多地方都在组织各种形式的故事讲演活动,在民众中造声势,试图扩大民间文学在民众中的影响。比如,传统故事进中小学,进乡土教材就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各地举行的故事大赛,试图提高人们讲故事和听故事的兴趣,也在某种程度上推动着民众中的故事活动。
舟山市定海区的一些做法值得借鉴。最近几年,他们将此前搜集整理的一大批定海民间故事重新从文本回到口头,专门邀请一位故事家用舟山方言来讲述这些故事。这样一批口头故事先后在舟山电视台播出,有的还进入校园,面对面讲给学生听,受到欢迎。最近,《定海民间故事精选--方言音频版》
出版b,每本书的后面都附了一个光盘。使得这批民间故事可以用文字和声音两种方式同时广为流播。这无疑是在当下值得大力提倡的一种保护方法。杭州市余杭区在保护民间文学工作中做出的很大贡献也是有目共睹的。20 世纪末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浙江省就曾以余杭为试点,当年普查的成果证明,这里的民间文学资源十分丰富。余杭区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卷本于 1987 年内部出版,受到专家学者的一致好评。2007 年,余杭区又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命名为“中国故事之乡”.余杭的民间文学传承人和民间文学工作者不仅致力于传统故事在当代的传承,还特别强调现实题材民间故事的创作和传播。早在 1991 年,塘栖的故事沙龙成立,当时是全国第一家。这个沙龙一直坚持开展各种民间故事的传承活动,大约有四十多人,成员是当地的工人、农民、教师,也有少年儿童参与其中。2002 年,他们又把故事讲到了互联网这个平台上,开办了国内第一家“故事派对网站”,日访问量最高时达六万多次。他们还在网上开办故事创作网校,免费培训 28 期,在全国范围内培养了一大批写故事的人才。近年来,塘栖故事沙龙还在当地文化部门的大力支持下,在余杭区图书馆的报告厅公开举办每月两期的“美丽洲”故事会。故事会上既讲传统民间故事,也讲近年来当地作者创作的现实题材民间故事。这种传播活动受到欢迎,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当地的民间故事传承逐渐出现复苏的态势。
在谈论余杭的民间故事活动时,要提到塘栖故事沙龙的领军人物丰国需。他是已故“江南故事大王”吴文昶的嫡传弟子,肚子里不仅有一大批当地广为流传的传统民间故事,而且还善于捕捉现实生活中新近出现的各种素材,编写新故事,也就是前面所说的现实题材民间故事,在民众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关于“新故事”,学术界曾经有过讨论,意见不甚一致,本人将另文加以阐述。至少本人认为,在当下讨论非遗视野下的民间文学,现实题材民间故事的创作和传播是一个必须特别予以关注的重要关节,这也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一个现实。
四
综上所述,浙江各地的文化工作者在保护民间文学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实践中不断探索,辛勤耕耘,已经做出了不少令人瞩目的成绩,还有待作进一步的总结。
毋庸讳言,工作又总是不平衡的。也有一些地方对民间文学这一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并未给予应有的重视。也有个别地方,尽管相关的民间文学已经进入了相关的非遗名录,当地相关的文化部门或保护单位却只是将其作为一张文化名片,挂在墙上,说在嘴上,写在报告里,而并没有拿出什么实质性的保护措施来,这是令人十分遗憾的。
应该承认,仅仅就名录制度这样一个环节来加以考察,我们也发现了浙江在这方面存在着应该予以关注的一些薄弱环节。比如说,我们在已公布的国家级名录中看到的是大量的传说类项目,共有 14 项;而狭义的民间故事类,却只有 2 项。这与浙江民间文学资源的实际情形并不十分吻合。对于狭义的民间故事如何加强保护,有待作专门研究。与此相关联的是,关于故事家、故事村、故事团队的命名,也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除了民间故事之外,浙江的其他民间文学门类其实也应受到重视。比如,杭州灯谜、绍兴童谣、舟山海洋谚语等项目,都亟具价值,应该怎样保护,也是可以认真讨论的。又如一些祭祀仪式歌,曾经在浙江各地的传统文化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比如海盐骚子歌、绍兴宣卷等,情况比较复杂。
在历史上,民间文学与民俗、曲艺等门类之间的交叉十分常见,以至于影响到它们的分类归属,会有不同认知,需要分别加以讨论。不过对于民间文学工作者来说,把海盐骚子歌、绍兴宣卷当作一种祭祀仪式歌来看待,仍然是非常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