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教是满族和朝鲜族的固有宗教信仰。在历史上,满族和朝鲜族的萨满教文化是否具有亲缘关系暂无从考证,但它们之间却表现出很多相似之处。本文试图比较被誉为“满族史诗”的《尼山萨满》传说与朝鲜族巫俗文化的典型《钵里公主》神话,以求探讨萨满教文化在两个民族中相似而又不同的释义。
朝鲜族与许多阿尔泰语系诸民族一样信奉萨满教,只不过朝鲜族把这种信仰称之为巫俗信仰。
朝鲜族称萨满为“巫堂”,称由萨满主持的祭祀仪式为“固斯”。在巫俗的世界里,神灵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人们只有敬仰和供奉神灵,才能得到神灵的佑护,去除磨难、免去灾难。《钵里公主》神话是朝鲜族最具典型的叙事巫歌。流传至今的《钵里公主》神话版本众多,据韩国学者统计其版本有 25 种之多[1]。
其故事梗概为:古代朝鲜国王夫妇生下七个公主,没有王子的他们一气之下抛弃了第七个公主,也就是钵里公主。在释迦世尊的庇佑下,钵里公主被钵里功德爷爷和奶奶抚养长大。国王夫妇因抛弃亲生女儿而遭到天谴患上重病,只有找回钵里公主才能救保全性命。当钵里公主得知父母病危时,她不顾前嫌,毅然踏上黄泉路,前往他界求取治病灵药。在途中,她从释迦摩尼和地藏菩萨那里得到落花、金铃铛和银铃铛,利用这三样宝贝终于到达他界。在那里,与“圣水”守护者结婚生下七个孩子,并度过九年光阴之后,钵里公主带着“圣水”返回人间救活了已经死亡的父母。最终,钵里公主成为了使亡灵到达极乐世界的引渡者,被后世巫堂供奉为巫祖。
《钵里公主》神话与尼山萨满“赴阴取魂”的故事颇为相似。满族的《尼山萨满》传说中,巴彦夫妇十五岁的儿子上山打猎不幸牺牲,五十岁的他们又得一子,取名塞尔古岱·费杨古,不过同样在十五岁时死在了山上。巴彦夫妇只好请来尼山萨满作法让儿子复活。尼山萨满历经千难万险来到阴间,取得塞尔古岱·费杨古的灵魂,没想到在返回的路上,遇到已经死亡的丈夫的纠缠。无法救回丈夫的尼山萨满将他扔进丰都城,令其永世不得转世。此外,尼山萨满还见到子孙娘娘以及阴间的各种刑罚和生灵。
塞尔古岱·费扬古复活以后,尼山萨满得到了巴彦夫妇赏钱,但因没有救丈夫而被皇帝责罚,被栓在了井里。最终,尼山萨满被奉为萨满教的创始人。
通过对两则故事的扼要对比,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比较。
第一,钵里公主和尼山萨满都具有巫祖神的性质,但钵里公主还具有农耕神的性质。钵里公主成为亡灵的引渡者被后世巫堂供奉为巫祖神。所以,朝鲜族在举行超度死者亡魂的祭祀仪式也就是做“固斯”的时候,常常会吟唱有关钵里公主的叙事巫歌,巫堂身着华丽的巫服,手持法器,向祭家演绎出钵里公主带领亡魂引向极乐世界的情景。《尼山萨满》传说中也明确表明尼山萨满就是萨满教的创始人,所以同样具备巫祖神的性质。与《钵里公主》神话有所不同的是,尼山萨满以萨满的身份登场,且受人之托去往他界召回死人的灵魂。因此,尼山萨满一开始就有萨满的职能,这与钵里公主传奇般的英雄人物色彩有着区别的。钵里公主虽然出身王族,但刚开始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经过无数次的磨难逐渐磨练成了巫祖神。另外,钵里公主还被朝鲜族视为农耕神,这与尼山萨满有着明显区别。在神话中,钵里公主是国王的第七个女儿,并且她来到他界之后,与掌管“圣水”的守护神结婚生下七个孩子。数字“7”在朝鲜民族的意象当中代表着完整性和整体性,经常出现在古代神话故事里。譬如,东明王神话中朱蒙传给儿子琉璃王的七角形石头、金首露王神话中脱俗成道的七位王子、赫居世神话中赫居世王即位 61 年,有一日忽然升天七日后,遗体一分为五,散落于地。这些都说明“7”在朝鲜民族的精神领域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蕴。《钵里公主》神话中的“7”象征着女性的多产,这自然使农耕文化发达的朝鲜族联想到土地的肥沃和粮食的丰收。
第二,尼山萨满赴阴取魂和钵里公主赴他界求“圣水”的故事,都反应了萨满(巫堂)治病救人的职能。在《钵里公主》神话中,钵里公主一开始就被父母所遗弃,这是“受难”的开始,而为了救父母踏上黄泉路去往他界找寻“圣水”,这种苦行可以看做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最后从他界归来意味着“再生”。这种从“受难”到“死亡”再到“再生”的结构模式恰巧与巫堂的成巫仪式过程相吻合。这与《尼山萨满》传说中展现的萨满教“入阴救命”的祭祀即满族的野祭过程极其相似。
萨满教的思想基础是“万物有灵论。”在生产力尚不发达的原始社会,人们无法解释生老病死的规律,形成了灵魂不死的观念。万物有灵、灵魂不死演变成了萨满跳神治病的职能。在《尼山萨满》传说中,巴彦夫妇失去了第二个孩子后,在神人的指点下找到尼山萨满,让她帮助起死回生,而尼山萨满救活他们的孩子费扬古之后,得到了巴彦夫妇的赏钱和财产。这就是原始人类笃信萨满能够治病救人的典型情节。在缺医少药、抵御灾难和疾病的能力极差的那个时代,萨满的法术无疑是氏族和部落中最具权威的救人良方。钵里公主虽然不是一个职业萨满的形象,但是她去他界寻求灵丹妙药返回人世,使得已经腐烂不堪的国王夫妇的尸体复活,表达的也正是萨满的治病职能。至于她谢绝国王的赏赐,自愿担当起引渡亡魂的职责,明显有着神话在流传过程中被后人加工过的痕迹。钵里公主被后世巫堂们供奉为死灵供养神,赴他界求得“圣水”救活父母的事迹,被传诵至今。因此,萨满具有除病消灾的神力,在巫俗文化和萨满教文化当中是无可非议的。
尽管钵里公主和尼山萨满的故事显得十分光怪陆离,但古人们仍然笃信萨满的能力,这与萨满教文化所宣扬的世界观是密不可分的。萨满教的“宇宙观”,即所谓的“三界说”,是把宇宙分为上界、中界和下界,每一界又分成若干层。三界之间由“宇宙树”或“宇宙河”联结。上界为神们所居,下界为冥世,中界为人类所居。而萨满正是上界与中界,下界与中界之间的“使者”[2]。作为联结人与神的“使者”,尼山萨满渡过二道河、闯过三道关,得到了费扬古的灵魂;而钵里公主同样翻江过海来到他界求得了“圣水”。由此可见,在萨满教文化中,死亡并不是终点,而只是从此生到彼生的一个过渡,意味着从现实世界回归到非现实世界。从这一点来看,朝鲜族的巫俗文化与满族的萨满教文化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第三,《尼山萨满》传说与《钵里公主》神话中都存在儒释道的外来宗教因素。两篇故事体现出因果报应的佛教思想。《尼山萨满》中的巴彦夫妇因前世作恶而在今世遭受失子的痛苦,《钵里公主》中的国王夫妇也是因为抛弃亲生女儿,违背伦理道德,才患上重病。《尼山萨满》里不但出现了阎罗王、十殿阎王、菩萨、丰都城等佛教名词,而且还有东岳大帝、玉皇大帝等道教词汇出现,这说明它是受到过来自多个宗教的综合影响。与此相比,《钵里公主》深受儒教思想文化的影响。钵里公主即使是被父母抛弃,但始终没有忘记对待父母的孝敬之心,她的一举一动可谓是孝女的化身。两则故事在不断流传的过程中逐渐披上其他宗教的外衣。高丽时期(公元 918-1392 年),朝鲜族的萨满教就受到来自儒教的排斥,李朝(公元 1392-1910 年)初期,统治者更是推行排佛崇儒政策,让萨满教和佛教遭受沉重打击。满族的萨满教在历史上也是饱受来自其他宗教的冲击。《尼山萨满》中,皇帝把神通广大的萨满关进大牢,反映的正是统治权力对萨满教的镇压。
总的来说,满族《尼山萨满》传说与朝鲜族《钵里公主》神话在萨满的性质、职能、与其他宗教的关系等三个方面体现出相似性。据公元 2 世纪到 9 世纪的中国史料记载,居住在中国东北一带的东夷族当中扶余、高句丽、东沃沮、勿吉等皆为萨满教徒,而其中的扶余、高句丽是朝鲜族的祖先,勿吉则是满族的祖先。因此,可以断定他们在相互学习、相互影响的过程中,对萨满教文化有了相近的认识和释义,不过在后来的流传过程中由于民族特性和政治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发生了嬗变。
参考文献:
〔1〕[韩]徐大锡.韩国神话与满族神话的比较研究[J].古典文学研究,1992(7).
〔2〕赵志忠.中国萨满教[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