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本质”问题是传统美学研究中的非常重要的内容。进入20世纪,在西方,随着现代实证主义及语言分析哲学的崛起,这一问题被认为是虚假的或没有意义的“形而上学命题”而被拒斥。后现代主义思潮产生之后,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论争作为一个全球性哲学文化问题,在中国大陆学界引起了广泛的兴趣和讨论。一些学者把关于美的本质的研究看作本质主义的同义语,视之为一种阻碍了美学发展的教条、僵化、独断的研究方式,是具有封闭的理论体系性建构诉求的知识生产模式,其理性主义思辨掩盖了审美活动的鲜活的生命经验的品质。
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实践美学作为中国当代影响最大的美学流派所提出的美学观点尤其是关于美的本质的理解受到了很多学者的批评,有的学者认为实践美学把审美活动与认知活动等同,没有达到对美的本质的最高规定[1],有的学者甚至提出实践美学所研究的美的本质问题是没有意义的伪命题①.
实践美学发端于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在这次美学大讨论中,李泽厚以“自然人化”为中心,将美的本质与人类社会实践活动联系起来,初步形成了其实践美学理论,并在80年代通过提出“积淀说”等理论加以发展,使实践美学成为影响极大的美学流派。同时,蒋孔阳、刘纲纪和周来祥等学者通过所建构的美学体系而丰富和更新了实践美学。到了90年代以来,邓晓芒、易中天、朱立元、张玉能等学者从不同的角度继续推进着实践美学的完善和发展,其中以张玉能教授为代表的新实践美学是当前非常活跃的实践美学理论形态。
新实践美学认为,传统美学在美的本质问题上表现出形而上学观念,具有思辨演绎的特点。传统美学或者从事物的客观属性如比例、整一,或者从抽象的精神存在物如理念、神性,或者从主观的心意状态如感性愉快、无意识的欲望探究美的本质,由此传统美学的确表现出了“本质主义”的孤立、封闭、二元对立的理论观念与思维方式,使美的本质问题的探讨陷入封闭的境地。但新实践美学认为不能由此断定寻求美的本质不过是一种空想,美的概念是一个虚幻的概念而不可定义。
无可否认,20世纪是“分析的时代”,美学受到了分析哲学的影响,由此产生的分析美学反对形而上学,摒弃对美的本质问题的探讨,致力于对美学进行语言的批判,厘清基本概念,达到思想的明晰性。
可以说,分析美学对研究美的本质问题的拒斥揭示了关于美的本质的传统观点的确与美学用语的混乱有关,但不能由此断定探讨美的本质注定是徒劳无功的。事实上,美学问题并不是通过转换为语言问题就能解决的,美的本质并不属于日常语言领域,它是蕴含着真切的赋有终极意味的心灵追询,逻辑实证、语言分析也许能够不断盘诘以至消解关于美的本质的提问方式,却不可能取消美的形而上价值。
每一种美的本质理论都包含着一定历史阶段的人们对审美现象的理解,体现着他们的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美的本质理论的不断更替,实质上就是人们的审美理想的永不休止的变迁。即使一种美的本质理论失败了,它也引导了人们关注一定历史阶段的审美标准,在审美现象中追寻审美理想。因而分析美学拒斥形而上学的形式是可取的,但由此取消它所承载的意义则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还存在着心灵深处的蕴蓄,存在着有关审美的忧患与希冀,人们对美的本质的追问就会继续存在。西方现代美学尽管主张拒斥乃至取消美的本质问题,但西方现代美学研究范围的拓展,研究对象的调整,以及研究方法的改变,无一不是通过其在更深层次上与诸多联系中重新认识美的本质问题。
因此在新实践美学看来,不能因为反对本质主义而摒弃对美的本质问题的研究。“美的本质”问题不在于是否可以探讨,而在于如何探讨才能避免重蹈“形而上学”的覆辙,从而把传统的形而上学思想包含的洞见和智慧转化为现代美学的命题形式。马克思哲学和美学的“现代实践转向”打破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美学的运思方式,颠覆和消解了传统美学的形而上学的本质观,开启了关于美的本质问题的全新思考。
马克思强调,人的存在作为感性的存在是与现实的人的活动也就是社会实践密切相关的,而感性包含着丰富的历史的、辩证的内容。新实践美学以马克思的实践观作为理解美的本质的逻辑起点与核心范畴,强调审美活动只存在于人的具体的感性活动之中,美的本质的建构必然受到社会历史实践的制约,并且总是为着一定的目的和需要而建构的。
由此,新实践美学认为,美的本质是流动的,是变动不居的过程;美的本质是一种深层的关系,能够不断向纵深推进的;美的本质是多层次的全方位开放的整体。美学通过实践范畴而接近了人的本真存在。
新实践美学强调,美的本质是流动的,是变化不居的过程。本质不是超历史的、绝对的、永恒的,而是动态发展、不断生成的。在新实践美学看来,实践不是一个静态的实体本体,而是恒新恒异的创造,是一个没有终结的开放过程。美的本质就是在实践过程中逐步展开的。“既然美、审美、艺术都是在社会实践中生成的,那么,它们就不可能是永恒不变的,也不可能有某种形而上的固定本质或确定性。从19世纪中叶开始,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美学都是在实践唯物主义基础之上‘拒斥形而上学’的‘永恒性’、‘确定性’的。”[2]
当代美学的发展出现了新的转型,即从关于审美经验和艺术活动普遍价值的分析,转向了文化认同、族裔身份、性别政治等问题的讨论。不但康德提出的美的分析命题不再被看作可靠无疑,甚至启蒙理性所确立的自我反思的抽象主体也摇摇欲坠。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中,新实践美学强调指出,审美关系和艺术活动是在社会实践的过程中逐步生成和发展的,而实践的过程是一个共时性与历时性辩证统一的过程,这样,它们既是某种共时的确定的东西,而又是某种历时的不确定的东西。因此,马克思说:“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他没有矿物学的感觉。”[3](P126)“货币的特性就是我---货币持有者的特性和本质力量。因此,我是什么和我能够做什么,这决不是由我的个性来决定的。我是丑的,但是我能给我买到最美的女人。可见,我并不丑,因为丑的作用,丑的吓人力量,被货币化为乌有了。”[3](P153)这就是说,审美活动同人的现实需要、实践活动紧密结合的,人们首先借助于意义构造而产生出相应的审美关系。不论是矿物或者人的美丑并不是由矿物或人的自然属性确定的,而是由它们在社会实践中与人的审美关系所确定。美的本质不是客观存在的永恒实体,而是社会实践中各种复杂的社会文化力量的建构结果。所以新实践美学反对从一个超历史、超现实的先在本质假定出发来演绎审美活动的丰富而复杂的世界,突破了现成性、凝固性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使美的本质的探讨从抽象的“本体”世界、从彼岸的永恒世界回归到具体的社会实践和无限丰富的审美现象中。
新实践美学认为,美的本质是一种深层的关系,能够不断向纵深推进的。从关系视阈界定事物和对象的内部联系,是探讨本质的重要路径。实践不是一个实体本体概念,更不是一个先验本体概念,而是一个关系本体概念。因而新实践美学把美的本质的界定诉诸于关系属性,从而呈现为一种全方位的关系性的美学。美的本质并不是某种固定不变的物质实体或精神实体,也不是由某种单纯的因素所构成的某种单一的现象,而是在人与现实之间发生审美关系的过程中所形成起来的某种具有社会性和历史性的价值。这一价值,是人的自我创造,也是人的自我实现。新实践美学认为“实践”除了具有行动性特征,还具有价值性特征,即趋向于自由、个性、至善等价值维度,所以不能把“实践”仅仅理解为人的感性与现世、流变与偶然、当下与即时的活动,从而拒斥和否定一切形而上维度,拒斥和否定崇高理想和普遍秩序。这样,新实践美学对于美的本质的理论建构,就不仅仅是解释和说明审美活动,同时也是一种审美理想的建构。审美世界是一个与个性的塑造以及完美社会的创造联系在一起,富有意义和趣味,因而让人向往和为之行动的世界。当然,实践并不仅仅给人提供秩序、希望和美好,它也存在着自悖谬、自否定状况,从而具有依赖性、风险性、破坏性,使人成为本能、恐惧、空虚、受难等诸多维度的存在。由此实践具有“肯定性的建构功能、转换性的转化功能、否定性的解构功能,它们对应着实践的自由、准自由和不自由、反自由”[4](P40),从而形成了人与现实的各种审美关系。所以新实践美学为各种感知经验和不同审美领域留下了一定的研究空间,其中不仅包括“美的”事物,而且包括悲剧性、反讽、荒诞、丑等。可以说,“实践”作为从当下现实世界向尚未实现的某种价值世界努力的行动,由于尚未实现的价值世界的多元性和差异性,由此产生的审美关系是多元的、复杂的关系网络,这种关系网络还时常伸缩不定和不断转移,因此新实践美学要求从多元、复杂的审美关系出发研究美的本质问题。
新实践美学把美的本质看作是多层次的全方位开放的整体从而明确提出了关于美的本质的观点:“从认识论角度来看,美是客观的属性;从本体论角度来看,美是一种社会属性和价值;从发生学角度来看,美是社会实践达到一定自由程度的产物;从现象学角度来看,美是附丽于感性形象之上的。整体言之就是:美是显现社会实践自由的形象的肯定价值。”[5]
传统美学中本质主义的错误不是因为探求美的本质,而是因为在追求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时候忽视甚至压抑了多元性和偶然性。新实践美学则反对用一个或几个笼统的概念去界定审美活动,先验地、思辨地、形而上学地设定美的本质,然后用单一的、僵化固定的、抽象的理论模式去衡量、裁判不同时代和不同类型的审美活动;与此同时,新实践美学又在反本质主义推倒的传统形而上学的知识废墟之上,对知识的有效性和确定性进行开放性的思考,指出美的本质问题不是一种先验的逻辑假设,而是对人类审美经验与艺术活动的一种理解和阐释。格尔兹指出:“在普通理论理解和依据环境理解之间,在概观与精细入微的眼光之间,不存在对立”[6](P59),对审美活动的丰富具体性的深描式分析能够充实审美活动形而上的普遍性概括。“实践”中存在着大量无法归于“理论”框架之中的内容。因此新实践美学发掘生活世界中的审美价值,从古今中外异常丰富的审美实践活动中开拓美学研究的新领域。“实践”已将人类从茹毛饮血的蒙昧时期带进了消费社会与大众文化扩张的时代。由此新实践美学对于美的本质的理解以审美活动的历史性与地方性,多样性与差别性为参照,对特殊性、生成性、当下性、世俗性存在开放和容纳,将静态的、“积淀”的实践美学发展为动态的、行动的实践美学。可以说,新实践美学对于美的本质的理解既是回归现实的生活世界重构美学,同时又避免将美学贬为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和技术的阐释。由此新实践美学超越了独白式的主体性立场,由立法者向阐释者转变,从单向度的规约转向以他者为对话对象的理论阐释,进行开放而多元本质观的理论建构,从偏重于美与美感在人类总体实践中的历史生成而转向重视它们在感性个体社会实践中的当下生成,解决了传统美学存在的理性与感性的分裂,具有了对当代审美现象的分析能力。可以认为,新实践美学探讨美的本质问题并不以抽象的美学理论建构为目的,也不追求通过阐述审美活动的本质来建立审美趣味与艺术批评的绝对标准,而是关注现实与人类的命运,反思已有理论的限度,将“生活世界”与“审美活动”统一起来,以增进人的幸福为旨归,提升社会生活的审美品质。
总之,新实践美学对于美的本质的理解彰显了审美活动的鲜活的感性经验品质,揭示了美学是感性学,人的感性只发生在社会实践中的感受、体验和情感反应之中,而美是显现实践自由的形象的肯定价值这样的事实,从而使美学获得了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反思与批判坚实基础,真正发挥美学将人们引向理想生活的作用。
注释:
①张法:《为什么美的本质是一个伪命题---从分析哲学的观点看美的基本问题》,《东吴学术》2012年第4期;李志宏:《根源性美学岐误匡正:“美”字不是“美”---兼向张玉能先生及实践美学谱系请教》,《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3年第5期。
参考文献:
[1] 章辉.蒋孔阳:实践美学的总结者与终结者[J].江汉论坛,2006(6)。
[2] 张玉能.后现代主义与实践美学的回答[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2(1).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 张玉能等.新实践美学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5] 张玉能.再论马克思的“实践”概念[J].中山大学学报,2012(1)。
[6] (美)克利福德·格尔兹.文化的解释[M].纳日碧力戈,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