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在 1921 年发表的《艺术生活》一文中饱含深情地写道:“诸君!艺术的生活就是同情的生活呀!无限的同情对于自然,无限的同情对于人生,无限的同情对于星天云月,鸟语泉鸣,无限的同情对于死生离合,喜笑悲啼。这就是艺术感觉的发生,这也是艺术创造的目的。”
[1]316-319这是宗白华“同情说”的最早提出,是宗白华的美感发生说。罗丹说过:“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所谓美的发现,本质上讲就是美感的发生。
因为世界上本没有一种叫作“美”的事物,我们所说的“美”,都是某种客体对象带给我们的一种情感体验。客观对象本身是无所谓美或不美的,只有它作用于人的感官,进入人的心灵,当它引起人的精神愉悦的时候,人们才会感觉它美。这里所谓的“美”,实际上就是“美感”.罗丹认为美感的发生源自于人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眼睛是直通人的心灵的,因此美感的产生,依赖于人要有一颗能够发现美的心灵,而这颗心灵,在宗白华这里就是“同情”之心。宗白华认为,用“同情”之心去观照社会人生、观照自然界、观照宇宙万有,便获得了美感、便产生了艺术,这就是宗白华美学“同情说”的基本内涵。
一、社会同情的伦理精神
“同情”原本是西方同情伦理学的基本范畴,这一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是休谟、斯密、卢梭、叔本华等,宗白华美学“同情说”的精神外源即来自叔本华。
叔本华从人类行为的动机出发,探讨人类道德的基础,认为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可以分为三种:利己,害他,同情。利己是人类追求幸福的本能,但却包含着无限的欲望;害他是人类灾祸的根源,会带给人巨大的伤害;同情考虑的是他人的幸福,具有公正和仁爱的特征。由于人本质上都是自私的,因此利己和害他便成为人的惯常行为,而这种行为显然是不道德的,只有同情才是道德的行为。叔本华对于同情的本质的基本解释是对他人痛苦感同身受,也就是将他人与自己视为一体,认为人、我其实本无差别,就会产生同情心,直至高尚无私,慷慨大量,故同情乃是人类道德的基石。
[2]4-5宗白华的美学思想深受叔本华的影响,他的第一篇哲学论文《萧彭浩哲学大意》[1]8-9中有“萧彭浩之人生观及伦理”一节,对叔本华的伦理同情说进行了专门的解说,进而演化为他的美学“同情说”.宗白华的美学“同情说”是植根于社会现实基础之上的,他认为,人类面对的是一个残酷的“自利”“黑暗”“森寒”的社会现实,人类要想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中生存发展下去,唯一所能依靠的就是“谋人类‘同情心’的涵养与发展”,因为“同情”是使社会结合、进化、协作的唯一“原动力”.在宗白华看来,“同情”的巨大价值在于我们根据这种同情,觉得全社会人类都是同等,都是一样的情感嗜好,爱恶悲乐。同我之所以为‘我’没有什么大分别。于是,人我之界不严,有时以他人之喜为喜,以他人之悲为悲,看见他人的痛苦,如同身受。这时候,小我的范围解放,入于社会大我之圈,和全人1己、害他是人类的本能,那么,如何才能使人类产生、发展、光大这种同情心呢?宗白华认为别无他路,“厥唯艺术而已”,只有艺术才能做到“一曲悲歌,千人泣下;一幅画境,行者驻足”,只有艺术才“能融化人的感觉情绪于一炉”.于是,宗白华才提出这样的认识:“艺术的起源,就是融人类社会‘同情心’的向外扩张”的结果。
[1]317可见,在社会人生的层面,宗白华的美学“同情说”获得了最基本的精神源泉,这种社会伦理精神也就成为宗白华美学“同情说”的精神基础。
二、物我会通的艺术精神
宗白华的“同情说”还受到了庄子齐物哲学的较大影响。齐物是庄子哲学的基本精神,在庄子看来,万物皆统于“道”,从道的观点来看,万物都是平等的,无差别的,故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笔者注)。庄子齐物哲学的特点是打通了主体与外在世界的隔阂、界限,消除主体与外在世界的差别,此时人不再是独立于天地自然之外傲视万物的,而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自然万物相交通的,故人能设身处地地去体验自然万物的生命意趣。
在宗白华的艺术世界里,自然是一切美的源泉,“自然是美的……是一切艺术的范本……艺术的目的是表现最真实的自然界”[1]310-311.在宗白华看来,艺术要想表现真实的自然,就必须实现人和自然的交相会通,所以他在《艺术生活》开篇说:“你想了解‘光’吗?你可曾同那疏林透射的斜阳共舞?你可曾同那黄昏初现的冷月齐颤?你可曾同那蓝天闪闪的星光合奏?你想了解‘春’吗?你的心琴可有那蝴蝶翅的翩翩情致?你的歌曲可有那黄莺儿的千啭不穷? 你的呼吸可有那玫瑰粉的一缕温馨?”[1]316这首诗原题为“艺术”,它所诠释的正是宗白华本人对艺术的基本理解。在这里,宗白华强调的是人与自然的谐振,这种谐振不是由物而趋向于人的,而是由人而趋向于物的。由物趋向于人,是将外物赋予人的思想情感,如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般,花、鸟都已经失去了它自身的主体性,成为表现人的思想情感的一种手段,人才是目的,才是艺术世界的主宰;由人趋向于物,是将人的精神同化于自然的精神,其前提条件是将自然看作与人在内在精神上是同等的,所谓人与物齐,在这样的条件下,人与自然才能交通,才能实现和谐共振。宗白华就是以这样的思维来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他认为人之所以能将社会的同情心拓展到自然中去,是因为“自然中也有生命,有精神,有情绪感觉意志……”[1]319所以,他对艺术的理解就是当人要表现自然的时候,人就要有自然的情致、舞姿、声响、气息,也就是说要“以主体的精神生命设身处地地去体验对象的精神生命”,[3]52-53这样,人与自然“譬如两张琴,弹了一琴的弦,别张琴上,同音的弦,方能共鸣。”[1]317于是,在自然的层面,宗白华的美学“同情说”又获得了无尽的精神源泉,这种物我会通的艺术精神,成为宗白华美学“同情说”又一重要的精神特征。
三、人我不二的禅学精神
庄子的齐物哲学所谓打破了物我的界限,其实并没有消除物与我本身的客观实在性和差别性,它只是强调了人与物齐,即人不以万物之灵自居,人投向自然的怀抱,其意在于消除人傲视于物的傲慢心理,摆脱人的精神束缚,进入一种“逍遥”的自由境界,已获得游心之乐。宗白华的艺术世界则是一个心包太虚量周沙界的心灵世界,他在文中慨叹“大宇长宙”的森寒,强调将“对于人类社会的同情……扩充张大到普遍的自然中去”,并且“运用到全宇宙里”,“觉得全宇宙就是一个大同情的社会组织”,而这时候就“发生了极高的美感”,获得了一个“纯洁的高尚的美术世界”.
[1]316-317不难看出,宗白华的艺术世界在心灵的层面是宇宙一体、人我不二、物我同一的,其核心精神已超越庄子,深契佛教所谓“人我不二”的禅悟境界。佛教认为,世间众生之所以有生老病死之苦,主要原因在于有我法二执,如果能证得我法毕竟空的诸法实相,即能证得涅盘境界。禅宗六祖慧能大师提出“佛法是不二之法”,“无二之性,即是佛性”等。禅宗所谓“无二”者,即是“无分别”之意。禅宗认为,般若无知而无所不知,这种无分别心,能“令一切众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无情,悉皆蒙润。百川众流,却如大海,合为一体。”《坛经·般若品第二》这是禅宗所谓的“般若智慧”,也是禅者灵动的心灵境界。同时,它也为中国的文学艺术、美学思想提供了一种特殊的审美观照方式。这种特殊的审美观照方式---感悟,总是以整体把握的方式面对对象世界,在心灵层面上实现与对象世界的体合如一。这是一种超越逻辑的、感性的、直观的心灵体验,不是用理智可以分析、解说的,是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妙悟境界。宗白华大同情的审美世界,就是这样一种境界。
在宗白华大同情的审美世界里,总是把审美对象作为一个整体来观照的。在论及审美对象时,他使用的概念主要是宇宙、人生、社会、自然、艺术几种,将它们进行浑然一体的整体观照,而对于分门别类的艺术,并未做微观具体的条分缕析。对这些审美对象,宗白华也总是把握其整体特征,诸如宇宙的森寒,社会的黑暗,人生的机械自利,自然的生命精神等,他的同情之说也就建立在这一整体论的基础上。
在宗白华大同情的审美世界里,人与外在世界也是体合如一、物我不二的。在艺术情感方面,他不仅“觉得全社会人类都是平等……同我之为‘我',没有多大分别”,而且感觉“大自然……和我们的心理一样……都是我们有知觉、有情感的姊妹同胞”,甚至“觉得全宇宙就是一个大同情的社会组织……都是一个同情社会中间的眷属。”[1]318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宇宙,已经完全消除了主客的对立,物我的差别,彼己之间相即相入,它们情感相近,精神相通,血脉相连,是一个有生命、有精神的统一体。
宗白华大同情的审美世界也正是一种妙悟神思的心灵世界。他使用最多的词之一便是“觉得”,他所描述的诗人的境界:“你看一个歌咏自然的诗人,走到自然中间,看见了一枝花,觉得花能解语,遇见了一只鸟,觉得鸟亦知情,听见了泉声,以为是情调,会着了一丛小草,一片蝴蝶,觉得也能互相了解,悄悄地诉说他们的情,他们的梦,他们的想望。”[1]319“诗,本是产生于诗人对于造化中一花一草一禽一虫的深切同情,由同情而体会,由体会而感悟。不但是汩汩的深情由此流出,许多惺惺的妙悟,深深的沉思也由此诞生”,因而能够“心与心相照,心与世界相见,心能扩展到和世界一般广大,一般深厚”[4]303-304,于是“就觉得有无穷的不可言说的美”“一切境界,尽皆消灭”直至“究竟涅盘”的生命境界。这既是诗境,也是禅境,在亦诗亦禅中,凝铸成宗白华独有的审美心灵,也铸就了宗白华美学“同情说”的精神本质。
综上可见,宗白华的美学“同情说”是一个意蕴丰厚的审美世界,蕴含着深厚的社会伦理精神、自然艺术精神、禅学妙悟精神,而禅学精神则是其最根本的精神特质。
〔参考文献〕
[1]宗白华。宗白华全集(一)[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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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宗白华。宗白华全集(二)[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