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审美在日常生活审美和颠覆性审美等方面得到长足发展,这种趋势使得审美范畴急剧扩大,此前种种的不可能,如今自然而然进入了审美的视野,“暧昧”审美就属于这样一种情况。“暧昧”审美在中国古代哲学和传统美学中是本质本相的存在,在西方审美中也屡被提及,但一直被忽略被遮蔽,未给予足够的重视。在日常生活审美、传统审美话语梳理和东西方理论打通的视域下,“暧昧”审美散发出古老而又鲜艳的光彩。本文拟从普遍的心理学基础,中国古代哲学和传统审美观照,西方现代科学呼应以及作为普遍的审美感悟方式和艺术表现、表达手法等方面论述“暧昧”审美的独特意义和价值。
一、“暧昧”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有着广泛的心理学意义
鲁迅在日记里多处用过一个词,“洗脚”,“今晚洗脚”,“又洗脚”。
学医出身的鲁迅或许真的很讲究卫生,但却绝对没有在日记里记录洗脚的必要。事实上,“洗脚”是一个相当含混,委婉及暧昧的词,是鲁迅创造的一种隐喻,为着一种“暧昧”表达的需要。隐喻创造对鲁迅来说,或许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其意义,则很重大。亚里士多德曾说:“尤其重要的是善于使用隐喻字。唯独此中奥妙无法向别人领教。善于使用隐喻字表示有天才,因为要想出一个好的隐喻字,须能于不大相似的事物中看出它们的相似之点。”
关于“洗脚”的隐喻与“暧昧”,知名度很高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只有受宠的女人,才能享受专门的洗脚待遇,被冷淡、失宠的,此种待遇随即取消。洗脚的意义相当暧昧,宠辱的意味却异常清晰。电影中洗脚的“暧昧”,成了存在人身依附关系的社会里,弱女子悲惨命运的隐喻。
在文艺作品模拟的现实生活中,“暧昧”质性的事例不胜枚举。《红楼梦》中,某些“暧昧”之处相当精彩。宝玉在侄媳妇卧房中的白日梦,宝玉跟袭人行知心会的情事,倔老头子喝醉了酒骂人家“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宝玉送给黛玉的手帕,黛玉说宝玉的“你可改了吧!”晴雯的挑灯补裘,出家人妙玉借口宝玉是一俗人,不配用更精致的茶具,而只给他用自己的茶杯冲茶喝,无不充满无限的“暧昧”的兴味。
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全诗二十个字无一处提及“怨”,但是,在具体细微的情节描绘中,那种孤寂冰冷的感受异常浓烈,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模糊的哀怨愈品愈浓。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恰似”好像是坦然直陈,“一江春水向东流”又好像答非所问,但是,只要用心体会,那种无边无际、波澜壮阔、永无停歇的悲伤与哀愁又跃然如见,震撼人心。文字“暧昧”朦胧,情感却清晰可感。相比之下,刘禹锡《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里的暧昧,就简单明了得多了。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感受和生命体验中,很多事都跟“暧昧”有关。“暧昧”是一种常态的真实的心灵状态。不可否认的是,人的一生中,有很多时候,在很多地方,很多事儿都跟“暧昧”有关,且影响深刻而久远。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我们讲的这种“暧昧”,只能是事物的一种常态的真实的存在状态,更多的跟人的心理状态和心灵感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与现实生活中的道德水准低下,行为龌龊下作无关。
“暧昧”,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捉摸不透,游移不定,就是不分明,不清晰,不明确,不确定。或者,就是故意不说清,不道明,故意让事物停留在捉摸不透,游移不定,或者不分明,不清晰,不明确,不确定的状态。
从而实现某种特定指向的分明、清晰、明确、确定与真实。“暧昧”有着芜杂、含糊、含混、混一、模糊、交叉、参差、重叠、错综、融合、回旋、转换、纠缠、暗示、隐喻、遮蔽、多义、歧义的质性。
“暧昧”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更是一个有无数可能的巨大的空间,蒙着微妙的面纱,蕴涵着种种玄机,指向那些巨大的真实,需要感受者的想象、感受、知觉和味觉,调动其全部的能力和激情,去梳理,去品味,去把玩,去挖掘,去抽丝剥茧,去探究体验,去感悟,并从中认知生命的本真意义,人生的本真意义,宇宙的本真意义。
二、“暧昧”在哲学层面是一种本质本相的存在
(一)在中国传统哲学观念中,“暧昧”是一种本质本相的存在
1.《庄子·应帝王》的“浑沌”与“暧昧”
《庄子·应帝王》曰:“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4](P267)庄子非常会讲故事,而且直逼世界的真相。
“暧昧”、“浑沌”大概是世界的真相、本相。有时候,世界世事的意义就存在于一片混沌模糊之中,在说不清道不明中,自由生长,一旦要逐一区分,则一切都将不存在。“水至清则无鱼”是这个道理。
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之一:“天街小雨润如稣,草色遥看近却无”是这个道理。曹元宠的《卜算子·咏兰》:“著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也是这个道理。世间真相如同月色,如此的暧昧混沌而又清晰分明。
在纷纷扰扰的生活中,我们听不到花儿开放的声音,看不到鸟儿飞过的痕迹,透过所有的浑沌暧昧与未知,我们正拥有着整个世界。
2.《道德经》的“有物混成”与“暧昧”
无独有偶,《道德经·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P77)世界的原初形态就是“有物混成”,世事的本相亦应如是。在“混成”中,在“暧昧”不清中,渐次成长,渐次分明,渐次清晰。而在渐次成长,渐次分明,渐次清晰中,走向大,走向逝,走向远,走向反,走向与本相的异化,走向“非常道”的寂灭之途。
《道德经·一章》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老子所谓“道”,实为阴阳未判之前的混元无极、“暧昧”不明,是宇宙之起源,天地之本始,万物之根蒂,造化之枢机。它本无形而不可名,但却真实存在。凡是可以说清楚的(可道),就不是常道(非常道),绝非世界的本相或本真。而是佛教说的“刹那”,迟早要寂灭的“刹那”。
(二)现代科学同样揭示了“暧昧”本质本相的哲学意义
1.混沌理论与“暧昧”
混沌理论是一种兼具质性思考与量化分析的科学方法,用以探讨动态系统中必须用整体、连续的数据关系才能加以解释和预测的现象或情况。
混沌一词指宇宙未形成之前和事物内部混乱浑沌、暧昧不明的状态。混沌理论首先承认世界的本源是混沌、暧昧的,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导言》中说:“在希腊哲学家看来,世界在本质上是某种混沌中产生出来的东西。”
混沌理论援引中国及古希腊哲学家对于宇宙之源起所持有的认识,主张宇宙由混沌之初逐渐向有条理的世界发展,而且在很大的范围内依然存在着浑沌、暧昧、复杂的事物。混沌不是偶然、个别事件,万事万物,莫不混沌。
混沌理论揭示的,正是世界混沌易变、暧昧模糊的本质本相状态。
2.系统论与“暧昧”
系统一词,源于古希腊语,是由部分构成整体的意思。系统论坚持在整体、浑然中全面、完整地认识事物、了解事物。强调认识的整体性、混一性、不可分割性,同样是事物浑沌、“暧昧”本质的体现。系统论强调1+1>2,强调事物整体的、有机的存在与意义,一改以往分解的、割裂的、零碎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系统分析方法凭借古老智慧与现代思维的结合,为现代复杂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更为有效的更为符合事物本质实际的思维方式。混沌局部,模糊局部,强调整体,凸显整体,局部的暧昧消解,为的是整体的清晰与分明。这正是中国传统哲学观念所强调的。《道德经·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这既是有无之辨,亦是整体与局部之辨,更是清晰与浑沌、分明与“暧昧”之辨。德国古典美学家谢林说过:“唯有整体才是美的。”
3.模糊数学与“暧昧”
1965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查德发表论文《模糊集合》,标志着模糊数学的诞生。模糊数学以客观世界中大量存在的模糊事物、模糊性、模糊状态为考察、研究对象。模糊数学认定事物发展过程中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不分明性、不明朗性以及事物之间及其内部存在着亦此亦彼,相互转化,相互关联的过渡状态。在模糊数学的推动下,出现了许多模糊学科,如模糊思维学、模糊语言学、模糊逻辑学、模糊心理学、模糊美学。而这些有关“模糊”的研究,都基于世界“暧昧”的本质本相。
查德睿智地指出,“模糊、暧昧以及不精确,一般地说是贬义词。当我们谈到精确、逻辑以及清晰时,都充满敬意,而对缺乏数学训练或者模糊的推理则感到蔑视。但是,如果深入研究人类的认识过程,我们将发现人类能运用模糊概念是一个巨大的财富而不是负担。”
“事实上,在人类知识领域里,非模糊概念起主要作用的唯一领域只是古典数学。一方面,这使得数学具有其他领域所无法与之比拟的一种美、力量和广泛性。另一方面,却也限制了它在模糊性起显著作用的领域里的应用———特别是人文系统,这里人类的判断、感觉和情绪起重要作用。”
查德没有忽略、抹杀古典数学独特的美学作用,重要的是,他指出:古典数学虽然伟大但具有与其本质对立的局限,即蔑视模糊、暧昧以及不精确,不允许模糊性存在,限制了人文科学中的模糊性的发展。模糊、“暧昧”不仅是真实的存在,更是一种人类的智慧与能力。美国科学家、控制论创始人维纳说:“人具有运用模糊概念的能力。”
康德则说:“模糊观念要比清晰观念更富有表现力。”
三、“暧昧”是审美感悟的必然途径之一
(一)“拈花微笑”与“暧昧”
《五灯会元》卷一《释迦牟尼佛》载: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所谓“正法眼藏”,就是“正法”,正大的、光明的、绝对的、最高境界的真理。而“涅槃妙心”,亦是最高境界之心灵状态。而这一切,都是通过一种极其微妙暧昧的途径达到的。正是这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含混暧昧的心灵状态与心灵交感,成就了佛法大意的传承与光大。同时,也成为心灵会通、艺术创造的至境。所以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说:“中国自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却是‘澄怀观道’,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
埃伦茨威格则认定艺术有一种“虚假的混沌”,它掩盖了“潜在的秩序”。这种秩序只有“合拍的读者或艺术爱好者”才能捕捉得到,这是一个“远远优于推理和逻辑”的审视过程。
禅的境界清远超绝,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着痕迹却洞若观火。“拈花微笑”,众法归根,众美存焉。那正是“暧昧”中的分明。
(二)“惚兮恍兮”与“暧昧”
《老子·十四章》云: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二十一章》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惟恍惟惚”,正是我们讲的“暧昧”与“浑沌”。可以感知,但难以分解,不能通过分析性理性认识的生命感知状态正是恍惚、暧昧、浑沌之境,审美模糊体验之境。在审美感知过程中,人们常会有一种如真似幻、似无却存的暧昧、恍惚感受。即“似明如昧,似作如受”。
审美模糊体验并非指糊里糊涂、茫然无知或一团漆黑,而是指在审美感知过程中“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朦胧、暧昧体验。“恍惚”、“暧昧”、“浑沌”是世界的本原状态,朦胧不定的深层生命律动是美之所以产生的源泉。
“艺之极致,必归道原,上诉真宰,而与造物者游;声诗也通于宗教矣。”“空洞超脱,必至以无所见为悟,以不可有为得,以冥漠混沌为其清净洞澈。”莱布尼茨讲得就更为明确:“美感是一种混乱的、朦胧的感觉。”
叶燮《原诗·内篇》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又说:“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为俗儒之作。唯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明代画家李日华也说:“绘画必以微茫惨淡为妙境,非性灵廓彻者未易证入,以虚淡中含意多耳。”
中国古代经典、文艺对含蓄、蕴藉、暧昧、恍惚的追求,真实深刻地体现出思想家、艺术家们对世界、生命本质本相的哲学洞见。
美就是这样地惝恍迷离,审美体验就是如此地暧昧混沌而意趣横生。任何先见的言说,在把握美的同时也失去了美。惝恍迷离,暧昧浑沌是人类爱美的因由,也是求美的所在。
(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与“暧昧”
瑞士美学家H.沃尔夫林说:“整个印象主义只是特定形式的一种神秘的模糊化。”“不清晰的风格实质上对16世纪来说不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17世纪则认识到这是一种艺术的可能性。整个印象主义便是以此为基础的。当眼睛在半明半晦中发现了某种魅力时,通过使形状变模糊来描绘运动才首先成为可能的。但是不仅实际的运动现象,而且所有的形式中都保留着某种适合于印象主义的不明确性。”
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这样表述:“这样的真理,即一切都是象形的,而我们知道,象征的隐晦只是相对的,……在优秀的诗人那里,隐喻、明喻和形容无不数学般准确地适应于现实的环境,因为这些明喻、隐喻和形容都是取之于普遍的相似性这一取之不尽的宝库,而不能取之于别处。”
(四)“可能性”、“转换性”与“暧昧”
狄德罗曾经这样描述一个画面:“我们看到斜阳落在树木的浓荫上,参差交错的枝桠把光线截住,又把它们反射出来,散布在树干上、地上、树叶丛中,并在我们的周围产生无穷无尽的影子,有的深,有的不那么深,有的暗,有的不那么暗,有的亮,有的还要亮,还有的亮得耀眼:那时候,从微暗到黑暗,从黑暗到光亮,从光亮到光彩夺目,这些过程是这样的柔和,动人,这样的奇妙,几乎一枝一叶的形态,都能勾住你的视线,甚至最有兴趣的谈话也会因之中断。我们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下,我们的目光浏览着这富有魅力的画面,我们高呼:‘啊!这是何等的景色!何等的美丽!’”
是什么让狄德罗如此激动?是艺术家于一个普通的如同每天每刻的时间段里,一瞬间捕捉到,并在画面上体现出来的大自然的无限细微、丰富与可能性。而这种无限的可能性与丰富性,正是“暧昧”所拥有的审美质性之一。因为“暧昧”,所以有包容,有蕴藏,有深度,有在瞬间展现流光溢彩、变化莫测、出神入化等审美感受的无限可能性和丰富性。
转换性、变换性,是“暧昧”审美的又一特性。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比利时著名科学家普里戈金在《从混沌到有序》中说:“在我们的宇宙中,稳定的、永恒的、规则的安全性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危险的和不确定的世界中。”
问题是,这种稳定的永恒的安全性、确定性何曾存在过?!
恩格斯说:“辩证法不知道什么绝对分明的和固定不变的界限,不知道什么无条件的普遍有效的‘非此即彼!’”
黑格尔则说:“有生活阅历的人决不容许陷于抽象的非此即彼,而保持其自身于具体事物之中。”
“通常被认为在意识中是彼此分明独立的东西其实有一种不可分裂性。美消除了这种分裂,因为在美那里普遍的与特殊的,目的与手段,概念与对象,都是完全互相融贯的。”
暧昧审美正是从这种亦此亦彼的前提出发来感受、审视世界的。而这种亦此亦彼同时意味着彼此的转换与转化,这种转换性、转化性则是“暧昧”审美的又一特性。
黑格尔曾用“象征的暧昧性”、“神话和艺术中象征表现方式的暧昧性”作为小标题,专题剖析了象征型艺术的“暧昧”特质,说它“依稀隐约”、“捉摸不定”。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说:“鉴赏力是由一些混乱的感觉组成的,对于这些混乱的感觉我们不能充分说明道理。”“这种微小的感觉混在一堆,我们无法把它们彼此分辨清楚。”
世界本就是混沌复杂,捉摸不定,充满无限的丰富性和可能性,无论象征主义还是印象主义,一切艺术创造解读世界时拥有同样的特点,以及随时随地的转换性、转化性,“暧昧”审美更是凸显了这种特点。
四、“暧昧”是艺术表达或表现的一种重要方式与手段
(一)文学表达的“暧昧”与清晰
《锦瑟》是李商隐极负盛名的一首诗,也是极难索解的一首诗,诗家素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慨叹。全诗直指心灵,感受细腻而真切,将一段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描绘得扑朔迷离而又入木三分。肉身笨拙而沉重,灵会却穿越一切障碍。
生活暧昧昏暗,而性灵清晰明澈,爽朗分明。元人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其作派一如上法,在全无线索的意象叠加中,以最后一句豁然点题,在极度“暧昧”之中,突出分明。
马拉美说:“诗写出来原就是叫人一点一点地去猜,这就是暗示,即梦幻。这就是这种神秘性的完美的应用,象征就是由这种神秘性构成的:一点一点地把对象暗示出来,用以表现一种心灵状态。”元代范德机《木天禁语》则说:“辞简意味长,言语不可明白说尽,含糊则有余味。”
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幻,难于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唯片石数树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见作手。”莫言则说:“在听同一首音乐时,不同学说修养和不同阶级的人,完全听出不同的感觉。好的文学不应该是清澈透明的,不应该有一个标准答案。
好的文学应该具有丰富性、复杂性,甚至暧昧性。它应该让每个读者随着时间,随着阅历,随着多方面的变化而从同一本书里读出不同的感受。我希望自己的小说不是一目了然的,希望写出来具有最大弹性、最大模糊性的小说。”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道出了艺术创造的奥秘,含混含蓄,亦即“暧昧”蕴藉,是衡量艺术创作成果品质极其重要的标准。
(二)电影艺术中表现出来的“暧昧”与真切
在现代电影艺术创造中,最经典的“暧昧”有梁朝伟和张曼玉主演的电影《花样年华》,暧昧到家了。
电影《周渔的火车》中,“暧昧”的手法同样运用得非常之娴熟。不过,这部电影最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周渔寻觅自我过程中的情感“暧昧”,更在于电影结构的“暧昧”,或者说故事叙述的“暧昧”,故事因果承接的“暧昧”。大量的空白与没有给出因果关系的片段,需要观众去动脑子,用自己的经验参与其中。这种结构上的安排,导致观众充分调动自己的经验,为故事设置自我版的解读。
《周渔的火车》成了观众的火车,周渔的生活成了观众的生活,周渔的未来成了观众的未来。
(三)音乐作品中内容的“暧昧”与主题的清晰
黑格尔说:“声音系统固然与心情有联系,而且与心情的精神运动协调一致,但是它所引起的只不过是一种朦胧的同情共鸣。”贝多芬《月光奏鸣曲》旋律起伏荡漾,自然舒缓,格调静谧幽雅,音域宽广深邃。此乐曲同样引发人们各种各样的不同解读。波兰音乐理论家丽莎指出:“音乐作品对现实的反映是非单义的,而且对所反映的内容的主观解释的范围要比其它艺术宽广得多。”
叔本华对音乐的暧昧特性有独到的体会,尼采在自己的著作里专门抄录了它:“对任何一种场景、情节、事件、环境配以适当的音乐,这音乐就好像在向我们倾诉它们隐秘的含义……完全沉醉于一部交响曲的印象的人,他仿佛看到人生和世界种种可能的事件在眼前越过,然而他仔细一想,却又指不出乐曲与他眼前浮现的事物之间有何相似之处。”
音乐的“暧昧”之美,可见一斑。
最为著名的暧昧而又震撼的音乐,是美国先锋派作曲家约翰·凯奇的音乐作品《4分33秒》,其内容“暧昧”到了一无所有,同时又无所不有。《4分33秒》任何乐器皆可演奏,曲子分为三个乐章,但根据乐谱,从头至尾演奏者不奏出一个音,而在演奏期间听众听见的各种声响都被认为是音乐的组成部分。这部作品被称为“四分半钟的寂静”。约翰·凯奇深受中国哲学的影响,在禅宗影响下,极为推崇无目的、无目标和无声沉寂。演奏者在4分33秒的表演过程中,只是在表演无声。让听众倾听自然的声音,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也许这样一种暧昧而又分明的声音,才是真正的音乐。
(四)美术创造中的真相呈现与“暧昧”表达
现代雕塑家亨利·摩尔题的雕塑《核能》,既像人的头颅,又像放射状的蘑菇云,喻示着头脑的风暴,造就世界的风暴(核聚变)。雕塑下半部有一孔洞,像教堂之门,又像密室之门,喻示着思想通向创造之门,抑或毁灭之门。整个雕塑既具体,又抽象;既明朗,又含混;既喻此,又喻彼。中国现代装置艺术《凤凰》在艺术界曾引起巨大轰动。
“凤凰”在中国文化中是美丽吉祥的象征,艺术家徐冰的《凤凰》色彩艳丽,造型美丽,体型巨大,一飞冲天。但是制造“凤”和“凰”的材料全部来自北京奥运场馆的建设垃圾,包括大型的破碎机、挖掘机,工人的安全帽等等,有着美好寓意的“凤凰”由垃圾组成,奥运会作为中国“和平崛起”的象征,却制造了无数垃圾,有的甚至不可降解。美丽与破烂,现代与破坏,赞颂与反讽,在《凤凰》身上,集中体现,融合而对立。理查德·豪厄尔斯说:“视觉文本具有不止一个的意义。它们是多义性的,亦即拥有多种意义,就像诡计一般相互重叠,或者像洋葱一样相互包裹。多义的文本要求多义的方法论。”
含混暧昧,多义并存,提供多种解读的可能,是现代艺术表现的基本手法。而变形、遮蔽、隐藏同样是艺术表现的基本手法。印象主义大师梵·高曾说:“我的最大的希望是他(茜莱)学习画出这种不准确,这样的变形来。在画画里是某些无尽的东西———我不能对你解说。”
清代画家石涛说:名山许游未许画,画必似之山必怪。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似之当下拜。明代画家唐志契《绘事微言·丘壑露藏》:“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
……若主于露而不藏,便浅薄。即藏而不善藏,亦易尽矣。然愈藏而愈大,愈露而愈小”,“更能藏处多于露处,而趣味愈无尽矣。”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丰子恺则说“犬马最易,鬼魅最难”。“鬼魅无形不可睹,画时无实物可凭,全靠自己在头脑中Shape(使成形)出来,岂不比画犬马更难?”
“鬼魅”的存在,最适于想象状态,亦即“暧昧”状态,似有似无,或有或无,隐于大化,偶露峥嵘,真所谓神仙境界。想象之鬼,全凭感受者自己的生活经验、生命感受,甚至道听途说、个性化想象,自然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所谓神乎其神。而画鬼,则千难万难。
种种神奇,一旦写实,明晰确凿,便神秘全无,神力俱消,让观者大失所望,出力而不讨好。
“暧昧”状态,最难描摹,最难刻画,因之最适于想象,亦最为迷人。宋代文人钱端礼题《潇湘白云》:“雨山晴山,画者易状,唯晴欲雨雨欲霁,宿雾晓烟既泮复合,景物昧昧,时出没于有无间,难状也,此非墨妙天下、意超物表者断不能到,故侍郎米公或得之必宝玩珍爱。”
总之,“暧昧”是一种特殊而复杂的心理状态,有着广泛的心理学意义。“暧昧”在中国古代审美意识和哲学观念中,是一种本质本相的存在。现代科学理论也揭示出了同样的哲学意义。“暧昧”有着芜杂,含糊,含混,混一,模糊,交叉,参差,重叠,错综,融合,回旋,转换,纠缠,暗示,隐喻,遮蔽,多义,歧义等等质性。了解和认识“暧昧”以及“暧昧”审美的存在,也需要一种深刻的智慧。正是这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含混暧昧的心灵状态与心灵交感,成就了佛法大意的传承与光大。同时,也成为心灵会通,审美感悟、艺术创造的至境。“暧昧”,作为一种艺术创造的表达或表现手法,在各种艺术门类中,广泛运用,创造出诸多体现着认知深度与审美睿智的艺术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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