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心理学》是朱光潜先生的博士论文,也是他在法国留学期间的处女作。本书从审美态度与悲剧的“心理距离”说谈起,分别讨论了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叔本华和尼采的各派悲剧理论与范畴。书中给尼采以很高评价,认为他的《悲剧的诞生》是“出自哲学家笔下论悲剧的最好一部著作”,他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说“把握住了真理的两面”。
但是朱光潜并未在尼采面前止步,他对悲剧的审美特征、悲剧快感的根源,悲剧的净化作用以及悲剧与哲学、宗教关系等的探讨,有不少独到之处,体现了他的深厚功力与批判精神。在《悲剧心理学》中,朱光潜以酒神、日神精神为基点解阐释尼采悲剧观,但也恰恰是在论证酒神与日神关系上,两位哲学、美学大师却呈现出了不同的图景。
在尼采的第一部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中,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是一对核心概念。酒神精神是对人生原始苦难的承担和体认,表现为沉醉。日神精神是在静观中把苦难的人生幻想为光辉明丽的形象,表现为梦感。日神精神产生造型艺术,它通过阿波罗式的完美形象的塑造,肯定个体存在的价值;酒神精神产生音乐,它在音乐中展现原始意志的本质——在个体的不断毁灭和再生中展现整体的永恒力量。据此,我们可以简明地把日神定义为“外观的幻觉”,把酒神定义为“情绪的放纵”,二者都植根于人的本能,却不为人的理性所支配。
在《悲剧心理学》中我们不难发现,朱光潜认同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在某种程度上的调和,但却是建立在两者为主、客观两种艺术的基础之上的。“酒神精神的艺术和日神精神的艺术之间的区别,可以说是主观艺术与客观艺术的区别。”而尼采从根本上否认艺术中存在任何主观因素,他认为艺术家之所以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即酒神艺术家,就必须克服主观性,代表全人类的艺术本能,象征人类的痛苦与迷醉,情欲的放纵与生命的体验。
“艺术家在酒神过程中业已放弃他的主观性。”
在尼采看来,主观艺术家不过是坏艺术家,在每个艺术的高度和种类上,都首先要求克服主观,摆脱“自我”的束缚,让个人的一切意愿和欲望保持沉默。无论是日神精神还是酒神精神,都如同人的本能一样驱使着人进行活动,绝不为人的理性所支配。尼采从根本上否认理性规约下艺术显现的可能性,原因就在于他认为真正的艺术只能是一种生命本能最宏阔最广大的体现和展示。所以,从这个层面来看,酒神艺术和日神艺术两者并没有主客观之分。
也许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理论基础,在论述酒神艺术与日神艺术两者关系时,朱光潜有意无意地将日神与酒神等量齐观,甚至肯定日神在这二元关系中占据主导。在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中我们可以反复看到这样的论述:“酒神的受难与日神的光辉融合在一起,于是悲剧就诞生了。”
“靠了日神的奇迹,酒神的苦难被转变为一种幸福。”
日神在这里成为了酒神将苦难转化为超脱的人生幸福的关键,这就曲解了尼采本人对酒神与日神二元关系的体悟。尼采认为酒神是惟一的悲剧人物,“是受难的光荣的上帝”;但另一方面,日神亦作出了贡献:在悲剧中,是他把悲剧因素发展成戏剧,把戏剧中的悲剧因素表达出来。“酒神说着日神的语言,而最终日神说着酒神的语言”,这是在肯定两者在悲剧艺术中的作用,但显然倾向于日神艺术最终为酒神艺术服务。而从悲剧的本质看,尼采认为“悲剧的本质只能被解释为酒神状态的显露和形象化,音乐的象征表现,酒神陶醉的梦境。”
悲剧中的人物形象无论多么生动,仍然是在表面现象的范围,与直接表现事物内在本质的酒神艺术无法同日而语。这一点尤其表现在悲剧的结尾,往往是悲剧英雄的毁灭和日神幻景的破灭。狄奥尼索斯像是背景,阿波罗在这之上镶绣华美的表象;但在阿波罗之下的狄奥尼索斯不断发出低沉的怨声。因而两者的对立势必要得到解决,势必要“转换为统一体”,但绝不是各占一半的妥协。
在尼采悲剧观中,日神和酒神的地位并非相等的。酒神精神是更为本源的内在体验。而日神则是外观的现象。两者有道器之分。显然,酒神精神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上。1983年,程代熙在《朱光潜与尼采》中指出“尼采侧重的是酒神精神和酒神艺术,朱光潜侧重的却是日神精神和梦境艺术。”
而此后,学者王攸欣也在《论朱光潜对尼采的接受中》说,“他习惯性地认为尼采的悲剧论也是酒神精神在日神精神的观照中,获得审美快感,这就偏离了尼采本人的观念。”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的观点与尼采本人的论述的差异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酒神艺术、日神艺术的主客观之辩;二是两者在二元关系中的地位之辩。而在这两个方面的差异不是简单的曲解,也是建立在思考的基础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