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化与中国特色的双重视域中,“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是一个需要厘清的重大课题,它掣肘着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发展方向以及人们对哲学的基本态度和感受方式。为此,笔者认为,我们需要回答以下诸问题: 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持何种态度,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进行了怎样的批判,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形而上学有何关联等。这些问题都是目前学术界关注与讨论的焦点,本文试图依据学界争鸣作一番学术梳理和论析。
一、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持何种态度?
“拒斥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的恐怖”、“走出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的终结”、“超越形而上学”等等说法表征着反形而上学已成为现代西方哲学的主流思潮。学界大部分学者认同马克思主义哲学亦不例外地对形而上学持鲜明批判态度。马克思曾明确提出“反对一切形而上学”[1],并多次谈到“消灭哲学”.马克思指出: “神学的批判家”对哲学的“神学的批判”本身并未超出“哲学的腐烂过程”[2]4-5,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针对德国的实践政治派,马克思指出“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并诟病理论政治派的根本缺陷: “它以为,不消灭哲学,就能够使哲学成为现实。”[3]8这似乎表明马克思把自己的理论不再称作形而上学或哲学,也没有像其他哲学家那样刻意创制出一套具有严整体系的哲学。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根植于西方传统文化,并针对德国古典哲学予以富有特质的批判。
自古希腊哲学以降,西方哲学的主流形态为形而上学,作为传统西方哲学的综合及德国古典哲学集大成者的黑格尔哲学则把形而上学推向了极致,其主要而清晰的特征即是“思辨”.黑格尔公开宣称自己的哲学就是思辨哲学。所谓思辨哲学,即以完全撇开感性具体的最抽象的绝对理念为核心,通过范畴形式进行纯粹思维活动把握无限实在,即表现为一种实体思维方式,它预设一个不证自明的绝对实体,以此出发来说明一切具体事物的生成死毁,披着“用思辨的蜘蛛丝织成的、绣满华丽辞藻的花朵和浸透甜情蜜意的甘露的外衣”[3]300,拘泥于从概念到概念、从理论到理论,认定思想支配世界,“思想和概念是决定性的本原,一定的思想是只有哲学家们才能理解的物质世界的神秘之物”[4]4.从而整个世界成了思想的世界,整个历史成了思想的历史,其发展过程不过是“用词句来反对词句”[4]10,“一些原则为另一些原则所代替,一些思想勇士为另一些思想勇士所歼灭”[4]6.“在纯粹精神的领域中兜圈子”、绕弯子。[4]38这种古典哲学总是“醉心于淡漠的自我直观”,“若有其事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说着“迂腐晦涩的言辞”和“笨拙枯燥的语句”,“拖着一根庸人的辫子”,“没有完全摆脱德国庸人的习气”[5]10,“没有离开思辨的基地来解决思辨的矛盾”[4]81,除了拨弄“唯心主义怪想”就是不能触动现实本身。在马克思看来,要走出思辨形而上学的内在困境、揭穿其思想的神秘外观,就必须丢掉“实体这个空洞字眼”[4]81、“实体这堆粪便”[4]42.传统形而上学自我“神正论”的批判除了批判还是批判,什么都没做。“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4]9,但“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不是可以通过把它们消融在自我意识中化为怪影、幽灵、怪想等等来消灭的,而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 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4]36.思辨形而上学以“不切实际的思维”“置现实人于不顾”[4]9,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 “德国哲学从天国降到人间; 和它完全相反,这里我们是从人间到天国。”[4]17如果要避免思辨哲学只是在头脑中掀起风暴和把抽象概念变成无聊的谈资,就“必须从最顽强的事实出发”[6]41,即从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出发,在实践和实证科学面前终止意识的空话。
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而上学批判样式如何?
学术界探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的理论批判和实践批判,并将两者紧密结合起来。其中,实践批判意在深入形而上学的现实基础,挖掘形而上学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资本逻辑的内在关联: 只有真正消除资本的实际统治,才能消灭形而上学对人的抽象控制。
( 一) 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的理论批判
传统形而上学的思想基础在于,相信宇宙自然是一个统一的、有秩序的、有规律的、合乎理性的有机整体,然而这样的理念无法证明,它不是美丽的谎言就是美丽的梦幻。高扬理性原则的最终结局必然是本质主义、基础主义和逻各斯中心主义,终将导致绝对抽象同一性对人自由的剥夺和个性的灭杀。马克思十分注重对形而上学的理论批判: 在博士论文中强调原子偏离轨道的“偶然性”以对抗“必然性神意”; 在《神圣家族》中批判了布鲁诺的形而上学的历史观;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以“市民社会”揭露了黑格尔“逻辑泛神论”的形上基础; 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批判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最终走向了“虚有其表的批判主义”、“虚假的实证主义”;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无情地否定了黑格尔的思辨形而上学,确立了从现实出发解释问题的哲学原则; 在《哲学的贫困》中以普鲁东“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为鹄的,对形而上学本质进行了无情否定,揭示形而上学的理论根源就在于通过抽象,把一切都置换成逻辑范畴的哲学思维范式。[7]
综上可见,马克思在理论上深刻而全方位地回应了形而上学。
( 二) 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的实践批判
在马克思看来,上述形而上学的根源在现实生活之中,它在真理性伪装被拆穿之后即刻显现为代表统治阶级意志的意识形态,其所追求的同一性与现代资本逻辑之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共谋,马克思从对形而上学的理论批判走向了对它的现实批判。
现代西方哲学反形而上学并未逃离形而上学逻辑,其症结是局限于经院批判层面,但马克思并未停顿在对形而上学学院化的批判上,而是通过对传统形而上学颠倒的世界观进行颠倒,强调实践优位于理论,并试图发现理论与现实的内在关系,从而形成了自我独特的实践批判样式。
一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使命已经从“揭示”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转向“揭穿”人的自我异化的非神圣形象,即要求从“对天国的批判”面向“对尘世的批判”,从“对宗教的批判”导向“对法的批判”,从“对神学的批判”转向“对政治的批判”,惟其如此,才能真正把自我异化的“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其三大批判转向,归根结蒂就是一种革命性的“实践转向”; “三大批判',归结 起 来 本 质 就 是 一 场 革 命 性 的实 践 批判”[8]13-16.还有观点认为,马克思对形而上学批判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将形而上学的思想置于社会历史发展之中,即进行“社会历史批判”.马克思所开辟的“形而上学的社会历史批判”的这种独特形式,使人摆脱了被“抽象化”控制的命运,拯救了人生命的“具体性”,其批判旨趣包含着丰富的人文价值取向。[9]3-9一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同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密切相关: 第一,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未居留在“纯粹哲学”层面,而是融入了意识形态批判。哲学既是知识体系又是某种信念,“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相互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10]111.马克思切中了形而上学的要害,资本的对人抽象的统治与形而上学的对人的异化具有“天然的关联”和“同一性”.第二,无论是形而上学批判还是意识形态批判都是现实关系的反映。资本即是社会生活中形而上学现实运作的基本形式,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不是物而是表示着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正契合了形而上学本体论形式,资本的建构和扩张过程就包含了人与人、人与物的双重关系,作为资本,人格化的资本家对资本的支配不仅改变了自然界原有的属性,也改变了人类社会以往的存在形式。[11]24-30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与物的关系是颠倒的、异化的,马克思揭示其内在形而上学机制在现实中的形式,目的就是要在传统形而上学的固化思维上找到突破口,寻求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的现实路径。
三、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否终结了形而上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批判了形而上学之后,形而上学是否终结?
一种观点否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而上学”性质。海德格尔说: “由卡尔·马克思完成了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哲学进入其终结阶段了。”[12]有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变革的实质即在于破除了“本体论”的思维方式,从而建立起一种“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还有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以新世界观终结了全部形而上学,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没有任何形而上学。张汝伦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从未考虑重建本体论,也无心于本体论的重建。孙伯鍨、张一兵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走向形而上学沉思或后现代诗性形而上学,而在于建构批判精神和科学方法论。甚至有的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反对一切形而上学。[13]
一种观点肯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形而上学”性质。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形而上学。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种哲学,在哲学内在性上,具有无可厚非的超验维度,马克思并没有彻底脱离超验立场。刘森林认为,认定马克思反对一切形而上学并非其思想本真,过激反对形而上学会摧毁人类的主体性根基。[14]贺来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形而上学之间具有“深层关系”,在实践的 思 想 视 域 中 拯 救 和 重 建 了“形 而 上 学 维度”.[9]3-9杨耕认为,本体论隶属于形而上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阿基米德点在于建立起了新的实践本体论。[11]24-30旷三平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本体论承诺”、“超越意识”、“批判精神”等方面拥有无可否认的形而上学性质。[8]13-16孙正聿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不再追求传统形而上学、提供绝对统一的样本,但还保持着形而上学的统一性诉求。[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