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象似性与任意性之争是语言学领域一直以来的难题。倾向于语言任意性支配说的学者认同索绪尔1916年的着作《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的观点，而很多学者对语言的任意性这一属性有不同的理解，如许国璋、王寅等。王寅先生认为，索绪尔仅以词的语音层面为基础，切断了语言与人、社会的联系，他依此提出了象似性辩证说优于任意性支配说的论点。不可否认，拥有世界最多使用人数的汉语，象似性在字词层面表现十分突出。我们无从得知索绪尔1916年提出语言任意性之说的时候是否考虑过汉语的特殊情况，但作为中国学者，是否应该完全认同索绪尔的任意性支配说而不考虑母语的象似性，这一点有待进一步讨论。
一、语言的任意性概述
要讨论语言的象似性与任意性之争，有必要先了解语言的任意性支配说。语言的任意性由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首次提出，随后在学术界产生了极其广泛的影响。索绪尔的语言任意说简单来讲就是能指和所指之间的联系是任意的。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的任意性类似于语言的约定俗成性。“事实上，一个社会所接受的任何表达手段，原则上都是以集体习惯，或者同样可以说，以约定俗成为基础的。例如那些往往带有某些自然表情的礼节符号也仍然是依照一种规矩给定下来的。”
即语言是集体约定俗成使然，说话者不能自由选择。如：“手”这个有机体用英语表达为hand,用法语表达为main,俄语表达为pyka,西班牙语表达则为mano.同时，索绪尔认为拟声词和感叹词不能够推翻任意性原则，“拟声词和感叹词都是次要的，它们是否源于象征，仍有待讨论”.
二、语言的象似性概述
语言象似性概念的形成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对“词”与“物”关系的争辩以及我国先秦哲学家关于“名”与“实”的讨论。与索绪尔同时代的语言与哲学家皮尔斯（C.S.Peirce）从能指与所指的关系角度，把符号分为三类：象似符（icon）、指示符（index）和象征符（symbol）。其中象似符又分为映像符、拟像符和隐喻符。
这种区分构成了语言象似性研究的基础。20世纪50年代以后，语言学研究的重点逐渐从语言结构本身转向语言形式背后的认知系统，其中的一个焦点就是语言的象似性。最早系统地研究语言象似性的是Haiman,他从同构（isomorphism）和动因（motivation）两方面进行分析。此后，语言的象似性研究从语音、词汇、句法、语篇等各视角和层面开始广泛研究。在国内，杜文礼在《语言的象似性微探》一文中具体讨论了语言在词汇和句法层面的象似性现象。王寅在《论语言符号的象似性》一文中更加深入、全面地讨论了语言的象似性，他将语言的象似性总结为三个方面：语音、词形、结构，并着重研究了语言在句法结构上的象似性现象，如距离象似性、顺序象似性、数量象似性和标记象似性。赵亮将语言象似性大致分为三种情况：单个符号的象似性和理据性、多个符号在组合关系系统中的非任意性、多个符号在聚合关系系统中的非任意性。
三、汉语的象似性
索绪尔提出语言的任意性要追溯到20世纪初，在当时的社会发展背景下，索绪尔对汉语的了解到底有多深入、对汉语是否加以考虑过，我们无从考证。但到了信息化大发展的今天，如果依然对汉语避而不谈，则实属遗憾。
王寅20世纪90年代初在英汉对比中已经发现汉语在字层面、词层面和句层面的象似性现象十分突出，他认为索绪尔在强调任意性支配说时没有考虑过汉语的情况，并提倡作为中国学者，我们不得不考虑汉语的象似性特征。胡壮麟在《对语言象似性和任意性之争的反思》
一文中提到，自从接触语言学起，自己一直更加倾向于索绪尔提出的任意性支配说，后来在阅读有关材料的过程中，发现“事情远为复杂，许多想法有了变化”.
纵观国内外对语言象似性现象的研究，不仅国外学者对汉语这一占有世界最多使用人数的语言避而不谈，大部分国内学者也以外语为主要研究对象，如英语、俄语，而对母语的象似性现象研究较少，少部分学者提出母语象似性现象也旨在将英汉语对比来进行研究。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将汉语的象似性作为独立的研究对象提出来进行讨论。总体来说，汉语在语音、字形和句法上都体现出了明显的象似性，具体表现如下：
（一）汉语在语音层面的象似性
根据现代汉语读音统计，不同音素类别的音响度是不同的，其级别为：元音>介音>边音>鼻音>阻塞音。其中，元音>辅音；开口度大的元音>开口度小的元音；非前高元音>前高元音；边音>鼻音>擦音>塞擦音>塞音。应学风提出，现代汉语单音节反义词的音义之间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表“正面”的反义词的元音、辅音和声调常高于表“反面”的；表“正面”的反义词的声调多为平声，表“反面”的反义词多为仄声，并且例举了86对单音节反义词进行统计分析，验证了所提观点。
鲜芸提到，在现代汉语中，一定的音和一定的意之间是相似关系：语音接近，意义也接近。
例如：“beng”声的字多含“毁坏”、“倒塌”之意，如崩、嘣、迸、绷。“/a/”的开口度比别的元音大，因此常用来表示感叹惊讶的叹词或拟声词，如啊、吧、嚓、嗒、嘎、哈咔等。
（二）汉语在字形层面的象似性
众所周知，汉语是典型的象形文字，其书写方式与所表示的所指（signified）之间有明显的象似现象。早在东汉年间，许慎的着作《说文解字》就用六书来分析汉字的词形。六书包括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其中前四种在现代汉语的构词中十分普遍，人们可以从现代汉语的字形中类推出其字形所要表达的意义。以下分别做以说明：象形即通过模仿所指的外形来表示字义的一种造字方式。汉语中有大量此类型的文字，如山、水、日、月、火、车等。
指事是在象形的基础上，另加符号来表示某个词素的造字方法，如上、下、刃、本等。会意则是指汇合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字而重新构成一个新的汉字的造字方式，如森、林、明、众、淼、炎等。形声是指一个表意成分与一个表音成分组合起来形成一个新字的造字方式。大部分现代汉语中的形声字，都有表意的成分，如依、抗、扶、唤、漂等。
（三）汉语在句法层面的象似性目前国内外学者就现代汉语的句法层面，主要总结出三种象似性现象：顺序象似性、距离象似性和数量象似性。现将现代汉语的三种主要象似性现象分别陈述如下：
1.顺序象似性。顺序象似性是指句法成分的排列顺序映照他们所表达的实际状态或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在各大语言体系中，汉语作为一种典型的非形态语言，语序是一种重要的语法手段。戴浩一提出了时间顺序原则：“两个句法单位的相对次序决定于他们所表示的概念领域里的状态的时间顺序。”简单来讲，即先发生的先说，后发生的后说。如：“我去学校图书馆上自习”,“我去北京开会”.在空间范围方面，汉语句子中的大范围成分总是先于小范围成分在句法位置上出现。例如：“甘肃省兰州市安宁区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再如：“2013年12月1日20点50分。”
2.距离象似性。距离象似性是指概念之间的距离与语言成分之间的距离是相对应的，即语言距离随着概念距离的变化而变化。例如：“我的家和她的家”与“我和她的家”这两个短语中，前者“我”和“他”的句法距离较远，因为他们之间的概念距离较远，即他们不是一家人或者亲属关系。而后者“我”和“他”的句法距离近，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概念距离近，有可能是一家人或者亲属关系。另外，在实际的汉语交际中，出于礼貌、委婉、含蓄等目的，言语意义和言语的实际形式之间也存在句法形式上的距离。例如，在现代汉语中，越礼貌的句子中的信息量就越多：“把那本书递过来”、“请把那本书递过来”、“麻烦请你把那本书递过来可以么？
3.数量象似性。数量象似性是指语言单位的数量与所表示概念的量和复杂程度成正比象似，语言形式的复杂程度反映出相应概念的复杂程度。在现代汉语中，语言符号数量的多少直接影响了所传递信息量的多少及表义的强弱。例如：”许许多多“比”许多“的数量要大，”整整齐齐“比”整齐“的程度要高。
四、结论与讨论
语言的任意性与象似性之争源于索绪尔与皮尔斯对语言的不同理解。实际上，索绪尔和皮尔斯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讨论任意性和象似性问题：索绪尔关注的是语言系统音义层面的任意性问题，皮尔斯是在他自己的符号理论中讨论象似性问题，关注的不仅仅是语言符号系统，更不用说是语音层面了。
但是，王寅在英汉对比研究中发现，现代汉语不仅在字层面、词层面和句层面的象似性现象十分突出，而且在字层面上不只是反映在形义之间的关系上，而且在音义之间也存在大量的理据性现象。并且他认为索绪尔切断了语言与人、社会的联系，仅从语言本身出发，仅以词的语音层面为基础，得出了”任意性支配说“.
我们可以通过上文中对现代汉语的分析看出，汉语不仅在语音，而且在字形、句法等各个方面都存在着显着的象似性现象。由此可见，许国璋所提出的”中国传统的语言文学之学，其中心思想即是找出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理性联系“具有合理性。胡壮麟认为，在讨论语言时，应该明确要讨论的是”本义的语言，人类用嘴说出来或者用笔写下来的语言；应当不仅仅是英语、法语或德语，因为这是一个普通语言学的问题“.而汉语不仅作为世界语言的一种，并且是世界上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其在语音、字形和句法方面都显示了明显的象似性特征，这一特性理应纳入到当今普通语言学讨论的范畴当中。索绪尔的着作《普通语言学教程》已出版近100年之久，而当今国外具有代表性的语言学着作（如VictoriaFromkin的AnIntroductiontoLanguage、GeorgeYule的TheStudyofLanguage等）都仍然以索绪尔的任意性支配说为依据。不仅如此，国内的权威普通语言学着作（如胡壮麟的《语言学教程》）也以任意性支配说为典范而不考虑母语的象似性。
总的来说，不论是索绪尔的任意性支配说还是皮尔斯的语言象似性观点，都有其合理之处。有的学者支持语言的任意性支配说，有的学者更倾向于语言的象似性，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语言到底是任意性的还是象似性的，这是一个争议话题。将一个有争议的话题纳入到普通语言学范畴中（甚至是国内的语言学教程中）而对现代汉语的象似性不作考虑，并非明智之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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