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小说,当然不能脱离历史事实。而《三国演义》除了依据《三国志》等史书之外,还有大量情节来自于元杂剧、平话以及民间传说。据统计,元代杂剧中以三国故事为题材的大概有四十多出。在这些三国戏中,以关羽为主角的有十二出,写张飞的有八出。这些武将———尤其是蜀汉集团的武将的故事早就深入人心,深受民众喜爱。
《三国演义》的作者就是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吸收了杂剧和平话中的情节,并做了合乎情理的改动,通过大胆的渲染与夸张,让这些人物从一个个历史符号变成了光彩照人的文学形象。而这种渲染在描写蜀汉的武将时尤其明显,试以关羽为例:历史上,关羽确实曾经在两军阵前斩杀颜良。
《三国志·蜀书·关羽传》载:“(袁)绍遣大将颜良攻打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曹公使张辽及羽为先锋击之。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
虽然史书中提到了“绍诸将莫能当者”,但这次战斗从本质上说不过是一次偷袭。而到了小说中,则着意强调了“河北军如波开浪裂”之类的效果,渲染出关羽天神一般的威武气概。正因如此,与赵云可以“大战五六十合未分胜负”的文丑,遇到关羽,居然是“战不三合,文丑心怯,拨马绕河而走”。
再比如《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中关羽一边下棋一边刮骨疗毒,这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情节:时关公本是臂疼,恐慢军心,无可消遣,正与马良弈棋;闻有医者至,即召入。礼毕,赐坐。茶罢,佗请臂视之。公袒下衣袍,伸臂令佗看视。佗曰“:此乃弩箭所伤,其中有乌头之药,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无用矣。”公曰“:用何物治之?”佗曰“:某自有治法,但恐君侯惧耳。”公笑曰:“吾视死如归,有何惧哉?”
佗曰“:当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大环,请君侯将臂穿于环中,以绳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无事。但恐君侯惧耳。”公笑曰“:如此,容易!何用柱环?”令设酒席相待。
可是,我们把《三国志》和《三国演义》对照一下,就会发现,小说里写的其实不完全是事实。《三国志·蜀书·关羽传》里也记载了刮骨疗毒一事,但没那么多渲染,甚至,给关羽刮骨疗毒的也只是一位不知名的医生。这个医生当然不可能是华佗,历史上华佗卒于公元 208 年,正是发生赤壁之战的那年。
《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里写的是:“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而《三国志》里则是“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并无关于弈棋的描写。那么,为什么《三国演义》要加上弈棋呢?因为历史传说中围棋是儒家的圣人尧或者舜发明的。晋人张华在《博物志》里说:“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或曰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下围棋,是充满智慧的象征。《三国演义》是要把关羽儒将化的,所谓“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那么加上下棋的情节,正好符合作者心目中理想的儒将形象。
又如张飞,《三国志·蜀书·张飞传》里记载他“据水断桥,瞋目横矛”喝退曹兵,以至于“敌皆无敢近者”。这种威风与勇力确实远远超过常人。但小说还是在这基础上进一步夸张和渲染。《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载:却说文聘引军追赵云至长坂桥,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桥上,又见桥东树林之后,尘头大起,疑有伏兵,便勒住马,不敢近前。俄而,曹仁、李典、夏侯惇、夏侯渊、乐进、张辽、张郃、许褚等都至。见飞怒目横矛,立马于桥上,又恐是诸葛孔明之计,都不敢近前。紥住阵脚,一字儿摆在桥西,使人飞报曹操。操闻知,急上马,从阵后来。张飞睁圆环眼,隐隐见后军青罗伞盖、旄钺旌旗来到,料得是曹操心疑,亲自来看。飞乃厉声大喝曰:“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声如巨雷。曹军闻之,尽皆股栗。曹操急令去其伞盖,回顾左右曰“:我向曾闻云长言: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今日相逢,不可轻敌。”言未已,张飞睁目又喝曰:“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曹操见张飞如此气概,颇有退心。飞望见曹操后军阵脚移动,乃挺矛又喝曰:“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喊声未绝,曹操身边夏侯杰惊得肝胆碎裂,倒撞于马下。操便回马而走。于是诸军众将一齐望西奔走。
小说不仅再现了《三国志》中所记载的精彩,还通过张飞马拖树枝以为疑兵表现他的粗中有细,通过曹操回忆关羽的话增加此一情节的可信度。而夏侯杰居然被吓得肝胆俱裂则更以夸张的手法写出了这一声怒吼的气势,使得作品具有了更为浓烈的浪漫气息。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夸张与渲染,这些人物的形象才既符合历史,又高于历史。这样的人物塑造手法,作者大量用于蜀汉集团的将领,而对蜀汉集团之外的将领仅典韦死守营门、许褚裸衣战马超、甘宁百骑劫曹营等为数不多的几例。
应该说明的是,作者出于对蜀汉武将们的喜爱,往往对史实做夸大处理,但这种处理是建立在合乎生活逻辑的基础上的。比如,在小说中,作者写了赵云在长坂坡单骑救主时,“直透重围,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前后枪刺剑砍,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可谓勇武绝伦,远远超出常人。但“(曹操)令飞马传报各处:‘如赵云到,不许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赵云得脱此难”这一细节的加入,使得赵云超凡的表现有了逻辑上的依据。
可见,作者以史实为依托的渲染夸张并非一味瞎编。我们再看其他历史小说,如《隋唐演义》《说唐》《杨家将演义》《说岳全传》等,在渲染武将的武艺时,动辄就单骑闯敌营如入无人之境。比如,《说岳全传》中,杨再兴单枪匹马独战“四队番兵共计二十余万”,居然杀得番兵“尸如山积,血若川流”。“作者显然是在渲染情节的传奇色彩,以突出笔下英雄人物的武艺高强,勇猛过人,但因没有把握住艺术分寸,觑战争如儿戏,视敌人为傻瓜,结果事与愿违,造成了‘武松打狗’的滑稽效果。由于不符合情理规律,也就失去了真实感人的艺术魅力。”比较而言,由于《三国演义》在夸张渲染的时候没有脱离史实与生活情理,很好地把握了应有的“度”,那些武艺超群的将领虽然远远超过一般人,但却终究是“人”而不是“神”。这些描写虽有浪漫气息,却并不违反艺术规律。
参考文献:
[1]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