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标是指某地方具有独特地理特色的建筑物或自然物,是城市的标志性区域或地点。地标性建筑的基本特征是人们可以用最简单的形态和最少笔墨唤起对它的记忆,如唐人笔下的“黄鹤楼”、“岳阳楼”、“华清宫”等。从某种意义上讲,地标性建筑可称为城市的名片。“地标”概念虽到近代才被提出,但中国古代城市的发展与更迭已透出地标这一隐性概念。有唐一代的诗歌中,具有“地标性”意义的景观多次入诗,其中蕴含的地域文化值得探究。本文以唐代荆州“渚宫”多次入诗的现象展开讨论。
一、渚宫的“地标性”书写
“渚宫”是春秋时期楚别宫,楚船宫地。《元和郡县志》:“渚宫,楚别宫。《左传》曰:‘王在楚宫。’《水经注》云:‘今城,楚船宫地也,《春秋》之渚宫。’”
《方舆胜览》卷二七:“《郡县志》:‘楚别宫’。《左传》:‘楚子西沿汉泝江,将入郢,王在———。’今之城,楚船宫地也。梁元帝名以———。唐高从诲凿城西南隅为池,筑亭名曰渚宫。”
荆州是楚文化发祥地,“渚宫”作为楚国别宫,是楚国历史的参与者与见证者。作为荆州的地标性建筑,“渚宫”在唐代荆州诗歌中出现频率之高是其它景物所不及的。据不完全统计,直接提及“渚宫”的诗歌40余首。“渚宫”之意主要有三:一类是实指,即唐代渚宫,如孟浩然《陪张丞相自松滋江东泊渚宫》:“渚宫何处是,川暝欲安之?”;第二类属用典,指古楚别宫,如许浑《楚宫怨》:“猎骑秋来在内稀,渚宫云雨湿龙衣。”;第三类是借代,以渚宫代荆州(江陵),刘长卿《送裴使君赴荆南充行军司马》:“故节辞江郡,寒笳发渚宫”。“渚宫”被反复提及和使用是其地标性书写和逐渐地标化的体现。此类诗人或游历四海、漂泊无依,或宦海沉浮、长期寓居,他们利用地标性建筑的某些特点表达一定时期的特殊情感,而“渚宫”的这三重甚至多重意义正好满足了诗人的需要。
二、渚宫的“地标化”过程
在“渚宫”入诗的过程,诗人赋予其不同意义与功能。从审美角度看,有单纯的人文景观描写,也有意象勾勒。山水歌咏抒人生之乐,咏史怀古抒兴亡之感。从实用功能看,交代创作地点,或表明所描写景物及地区等的特殊意图,所抒发感情也不一而定。纵观初盛中晚,“渚宫”不断入诗过程,即“渚宫”由地标性建筑,逐渐被“地标化”的过程。
(一)初盛唐:唐代“渚宫”
初盛唐荆州诗歌中,“渚宫”入诗仅4首。张说是唐代外迁荆州第一人,也是将“渚宫”入诗的第一人。
开元五年(717年)十二月,张说在荆州游览楚国遗迹,《登九里台是樊姬墓》诗中首次提到“渚宫”:“北分阳台陌,南识郢城阡。漠漠渚宫树,苍苍云梦田。”此处“渚宫树”指唐代的渚宫树,渚宫也即张说眼前所见唐代渚宫。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张九龄被贬荆州,与张说相似,张九龄也遍游楚国遗迹,孟浩然随行作《陪张丞相自松滋江东泊渚宫》:“放溜下松滋,登舟命楫师……猎响惊云梦,渔歌激楚辞。渚宫何处是,川暝欲安之?”“松滋”是江陵府辖县,“放溜”指任船顺流自行。这里“渚宫”指张丞相的放溜终点,即唐代渚宫。李白《荆门浮舟望蜀江》:“江陵识遥火,应到渚宫城”。(清)王琦注曰:“《通典》:荆州江陵县,故楚之郢第,秦分郢置江陵县,今县界有渚宫城。《方舆胜览》:江陵府有渚宫。《郡县志》:楚别宫也……”此处“渚宫”指李白要到达的唐代渚宫。以上三处皆实写,即唐代渚宫。储光羲《同诸公秋霁曲江俯见南山》也提“渚宫”:“岚气浮渚宫,孤光随曜灵。”借用楚“渚宫”比喻曲江池宫苑,虽是比喻,所用仍是楚别宫这一原型,也可看作实写。
综上,初盛唐时期“渚宫”入诗仅是“地标性”书写,主要指唐代楚国遗址。登临或依靠水陆而往来于此的诗人,因切身所见或船舶所及之处就是渚宫,自然将其纳入诗歌中成为意象。这时期渚宫更多是一种地理符号。
(二)中唐:楚别宫与荆州(江陵)代指并存
中唐荆州诗歌中对“渚宫”的书写有15首,多为酬答唱和,寄赠送别等。如,刘长卿《送裴使君赴荆南充行军司马》:“故节辞江郡,寒笳发渚宫。”据《刘长卿诗编年笺注》。
该诗作于大历五年至八年间,作者刘长卿在鄂州送友人裴使君赴荆南充行军司马。荆南节度使治所在江陵,作者虽未到江陵,记忆中想到楚渚宫在江陵,便用“发渚宫”暗指发“荆州(江陵)”。
戎昱3首诗提及“渚宫”,《赠别张驸马》:“渚宫相见寸心悲,懒欲今时问昔时。”《云安阻雨》:“游人不及西江水,先得东流到渚宫。”《酬梁二十》:“渚宫无限客,相见独相亲。”据《戎昱诗注》及诗意可知,三处都用“渚宫”借代江陵。
元和八年前后,刘禹锡在朗州与窦常、窦巩、张署、元稹、严绶、武元衡等有唱和,参与唱和诸诗人皆在山南道,诗中5首提及渚宫。窦巩《江陵遇元九李六二侍御纪事书情呈十二韵》:“山连巫峡秀,田傍渚宫肥。”这里指楚别宫。武元衡《独不见》:“荆门一柱观,楚国三休殿。……春风细腰舞,明月高堂宴。梦泽水连云,渚宫花似霰”用追忆手法描写楚国的辉煌与渚宫当年的繁花似锦。渚宫指楚别宫。刘禹锡:《酬窦员外郡斋宴客偶命柘枝…兼呈张十一院长元九侍御》:“渚宫油幕方高步,澧浦甘棠有几丛。”据《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渚宫,楚别宫,故址在今湖北省江陵城内,此指江陵。”
油幕指荆南节度使严绶幕,“渚宫”代指江陵。另《元和癸巳岁仲秋诏发江陵……咏寄荆南严司空》:“蛮水阻朝宗,兵符下渚宫。”此处“渚宫”仍指代江陵。
元稹寓居江陵近五年,元白唱和诗中也有渚宫身影。《松鹤》:“渚宫本坳下,佛庙有台阁。台下三四松,低昂势前却。”据《元稹集校注》:“(渚宫)此代指江陵。”
白居易遥忆元稹《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渚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从渚宫与浴殿对仗及方位词的使用可知,渚宫应指实际的楚别宫。此外,杜牧《送刘秀才归江陵》:“彩服鲜华觐渚宫,鲈鱼新熟别江东。”据《杜牧集系年校注》,指楚别宫。
李商隐《宋玉》:“落日渚宫供观阁,开年云梦送烟花。”《李商隐集疏注》,指楚别宫。
许浑《楚宫怨》:“猎骑秋来在内稀,渚宫云雨湿龙衣。腾腾战鼓动城阙,江畔射麋殊未归。”也指楚别宫。
可见,中唐时期“渚宫”在诗歌中是“楚别宫”与“代指荆州(江陵)”交叉出现,实指与虚指并存。实指多以用典的方式出现在咏史怀古作品中,以渚宫当年繁荣影射中唐颓势;虚指出现在酬唱寄赠诗中,以渚宫这一地标性建筑代指荆州(江陵),且呈逐渐增多趋势。
(三)晚唐:代指功能的“渚宫”
晚唐荆州诗中,“渚宫”仍是主要书写对象,有21首,含义及功能已发生变化,逐渐被地标化。“渚宫”地标化最明显的特征是它逐渐成为荆州(江陵)的代名词;其在诗歌中的位置由原来句中变成在题目中出现,是直接交代创作地点的一种方式。吴融和齐己长期寓居江陵,对渚宫的感情更加深切,更愿意把江陵唤作“渚宫”。在江陵度过的春与秋就是《渚宫立春书怀》与《秋日渚宫即事》;在江陵的生活与所思所想,即《渚宫秋思》、《渚宫自勉》。其他6首,虽在诗句中出现,也主要是借“渚宫”指代江陵。
吴融《雪中寄卢延让秀才》:“渚宫寒过节,华省试临期。”贯休的《送令狐焕赴阙》:“渚宫遥落日,相送碧江湄。”《寄景地判官》:“渚宫江上别,倏忽十余年。”皆用渚宫指代江陵。至此,“渚宫”由初盛的实写到中唐的实写与代指并存,再到晚唐逐渐趋于代指,实现了由“地标性”书写向“地标化”的转变,其过程如图所示:【图】
三、“渚宫”地标化原因与城市文化记忆
(一)盛唐:山水之乐与“渚宫”写实
盛唐气象,成于山水,流于诗间。来往荆州的诗人踏上这片土地,即使身遭贬谪,内心仍是积极乐观。他们对荆州、对“渚宫”更多是对自然山水及人文景观的单纯描摹。地标性建筑的功能是游客或行人可依其辨别身在何方,“渚宫”就具有这样的优势与功能。
张说、张九龄、李白对“渚宫”的书写就是游历途中地理位置的参考,当时诗人对“渚宫”的记忆,主要是对名称的单纯记忆,并未赋予其深层含义。
(二)中唐:渴望中兴与“渚宫”虚实交替
安史之乱后,士人心态发生变化,诗风也随之转变。蒋寅《大历诗风》:“安史之乱对于诗歌来说,不只在内容上,更主要是在心理上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渴望中兴的诗人既希望国家能恢复往日盛况,又对复兴之路持消极态度。“渚宫”就是昔日楚国盛况的见证,也是盛世而衰的遗留。若说诗人身在楚地时,将所见景物写入诗中是平常现象,那非临楚地而遥寄,或送客楚地时也在诗中提及,就不仅仅是地理符号的书写,而是对城市文化的记忆。如,刘长卿:“故节辞江郡,寒笳发渚宫。”(《送裴使君赴荆南充行军司马》)刘禹锡:“渚宫油幕方高步,澧浦甘棠有几丛。”(《酬窦员外郡斋宴客偶命柘枝…兼呈张十一院长元九侍御》)杜牧:“彩服鲜华觐渚宫,鲈鱼新熟别江东。刘郎浦夜侵船月,宋玉亭春弄袖风。”(《送刘秀才归江陵》)这几位诗人皆身在异地,在以诗遥寄荆州友人时,都不约而同选取了“渚宫”这一具有江陵特色和历史内涵的文化景观。“渚宫”的标志性地位及知名性能让人很容易产生共鸣,瞬间拉近诗人与寄赠人的距离。诗歌中提及幕府,“盛府”、“油幕”等交代了寄赠的人物活动的社会环境;“渚宫”交代了活动的地理环境;而杨祜、宋玉等历史名人也是共同的仰慕对象,即共同的梦想追求。此外,楚渚宫、楚荆州是经济文化繁荣的代名词,唐代荆州的繁盛也得益于楚国历史的积淀,这是历史的传承,也是城市文化记忆的传播。
(三)晚唐:国运不济与渚宫代荆州(江陵)
晚唐诗人联想到昔日盛唐的繁荣如楚国之繁盛,如今国势衰微,多有咏史怀古之作。除题目交代创作地点外,诗中“楚城”、“楚荆”“襄王台”、“神女庙”、“屈宋”等都是颇具楚地特色的景观与人物。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是一种暗示,一种对普遍意义或重要思想的象征,一种独立自足的象征。建筑对于精神来说,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单凭它们本身就足以启发人思考和唤起普遍的观念。”
在晚唐诗人的观念中,“渚宫”对于精神来说,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透过它唤起一种普遍观念,即“渚宫”是国家强盛与繁荣的代表,是优秀文明与文化的代表。盛唐时期繁荣的荆州就是楚国繁荣的历史缩影,而晚唐衰落的国运让诗人在心态上一时无法接受甚至回避。因此,诗人不愿回忆盛唐的繁荣,反而愿意追忆在这片土地上曾经诞生的更为久远的文明与文化———楚文明、楚文化。与唐人以“汉”喻“唐”的心理一样,这是回避后的一种相似性回归,也是古人对时空观的一种超越。作为楚别宫的“渚宫”经历了由单纯的地理符号向文化符号的转变,再到“地标化”实现地理符号与文化符号的重合。楚国四百年的兴盛是唐人对这座城市历史、文化最深刻记忆,诗中对楚文化的歌咏是对城市文化的一种传播,而这一过程即是城市文化被发现的过程。
唐代荆州诗歌中“渚宫”的“地标性”书写与“地标化”过程并非个案,同属楚遗址的“郢城”在唐诗中出现20余次,也呈现一定的地标化倾向。若从时空的二维角度考察,将地域范围扩大,或将时间上下延展,景观入诗的现象将大有研究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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