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集注肇始于宋金,惜大多散佚,现存仅傅干 《注坡词》、陈元龙 《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魏道明 《萧闲老人明秀集注》等五部。词集注至元明,尤其罕见。 《绝妙好词笺》出现于清中叶,为清代第一部完全意义上的词集注本。自 《绝妙好词笺》始,词集注逐渐增多。晚清民国,词集注已达兴盛。从诠释学发展角度来看,《绝妙好词笺》具有典型性的开启意义。词集注一般包括别集注和选集注。 《绝妙好词》为宋末周密编选,所收词从宋至元初,凡132位词人384首词,因此, 《绝妙好词笺》为词选集注。
迄今为止,学界重在从词学角度探讨 《绝妙好词》,而稀见关于 《绝妙好词》笺注研究。本文意在讨论 《绝妙好词笺》笺注与浙西词派的关系,与宋代注释体例渊源和创新,以及 《绝妙好词笺》的认知策略,从词学学术史角度追溯 《绝妙好词笺》的典范意义。
一、缘起浙西词派
《绝妙好词笺》的缘起,与中期浙西词派渊源甚深。《绝妙好词笺》笺注者,皆属于中期浙西词派。关于笺注者,一说查为仁、厉鹗合笺。
此说最为流行,连厉鹗也承认: “予与莲坡有同好,向尝掇拾一二,每自矜创获,会以衣食奔走,不克卒业。及来津门,见莲坡所辑,颇有望洋之叹,并举以付之,次第增入焉。”
详细交待查、厉二人会面后,厉笺增入查笺,查笺为主,厉笺为辅。查为仁之子查善长也证实: “先君人事之暇,相与篝灯茗碗,商榷笺注;搜罗考订,颇瘁心力。”
说明 《绝妙好词笺》确为查、厉合笺。此说经 《四库全书》的认可①,几成定论,然仍有人质疑。二说厉鹗笺。这个观点直至晚清才出现。光绪年间余集有 《绝妙好词续钞》,他看见的 《绝妙好词》: “经樊榭笺疏,使词中本事、词外逸闻历历可见,诚善本也。”
认为笺注者为厉鹗,然不知他所见是否为另一注本。谢国桢甚至指出厉鹗为查为仁捉刀: “厉鹗则在天津大盐商查为仁的水西庄,替查为仁编注了一部宋周密选的 《绝妙好词笺》”.
遗憾的是,余集、谢国桢皆未给出证据证明笺注者确为厉鹗一人。被广泛认同的笺注者厉鹗为中期浙西词派的巨擘: “雍正、乾隆年间,词学奉樊榭为赤帜,家白石而户梅溪矣。”
与查为仁谋面时,他已人至晚年,词坛地位更是达至巅峰。其弟子汪沆云:“忆前此十余年,大江南北,所至多设坛坫,皆以先生为主盟,一时往来通缟纻而联车笠”.
他笺注 《绝妙好词》,与其治学和学术兴趣密不可分。他非常熟悉宋代史料: “读书搜奇爱博,钩新摘异,尤熟于宋元以来丛书稗说。”
其着作《宋诗纪事》 《辽史拾遗》备受称赞。查为仁,“究心词学有年”[1],有词集 《押帘词》。吴陈琰《押帘词序》:“尽洗 《草堂》《花间》之余习,而出之以雅正…… 《押帘》一卷,当把臂玉田,拍肩白石。”
事实亦如此,查为仁为中期浙西词派的主盟,他与津门首富的父亲查日乾一起,筑天津园林水西庄,往来名士,觞咏酬唱,海内词人大量聚集。杭世骏云: “莲坡先生耽嗜风雅,狎主齐盟,海内词人,靡不向风景慕。同时广陵马氏遥遥相望。”
水西庄与以厉鹗为中心的广陵马氏小玲珑山馆南北互望,遥相呼应。查为仁还长于治学,在词学方面有 《诗余纪事》。晚清谭莹评曰:“《押帘》风致亦嫣然,把臂知从石帚先。荠菜孟尝君莫笑,人推 《绝妙好词笺》。”
既指明查词浙派风格,也点出 《绝妙好词笺》备受时人推崇。查为仁笺注 《绝妙好词》虽遭后人质疑,但其词学、治学方面的造诣,使其有实力笺注 《绝妙好词》。
除查、厉二人外,还有其他浙西派词人也参与了 《绝妙好词》笺注。 《绝妙好词笺》初刻于乾隆十五年 (1750)三月,末跋标明汪沆、陈皋同校勘。实际上, 《绝妙好词笺》由查为仁、厉鹗、汪沆、陈皋等共同完成。而汪沆为厉鹗弟子,陈皋为中期浙西词派着名词人。可见, 《绝妙好词笺》为中期浙西词派的一次集体学术活动,由许多浙西派词人共同完成。其实, 《绝妙好词笺》与中期浙西词派的密切关系的源头在清初浙西词派。元明时期,《绝妙好词》湮没无闻。
清初钱曾藏元抄本,柯煜从有戚谊之情的钱曾处得到抄本,与叔父柯崇朴及兄弟辈共同校勘刊刻,世称小幔亭本。
第一个刊刻 《绝妙好词》的柯煜为朱彝尊弟子,其叔父柯崇朴亦为浙西派词人。第二个刊刻者是浙西派词人高士奇。高士奇 (1645-1704),幼时移籍平湖,与朱彝尊同乡。他声称与柯煜、柯崇朴共同校勘 “考缺校误,缮刻而行”,世称刻清吟堂本。第三个刊刻者为浙西派词人项 .项 ,秀水人,因不满小幔亭本多有疏漏,重新校勘 《绝妙好词》,雍正三年 (1725年)刊刻,直接扩大了 《绝妙好词》的传播。
虽经过清初浙西派词人的三次刊刻,至清中期厉鹗获得 《绝妙好词》仍颇为不易: “幸虞山钱遵王氏收藏抄本,禾中柯孝廉南陔、钱唐高詹事江村校刊以传,是书乃流布人间矣。近时购之颇艰。余最有倚声之癖,吴丈志上掇残帙以赠,仅得二卷,又借于符君幼鲁,属门人录成”.
吴允嘉 (志上)、符曾 (幼鲁)皆为浙西派词人。
厉鹗从朋友处获得,嘱门人录成,充分彰显 《绝妙好词》在浙西词派中的受欢迎程度。
除上,清初浙西词派的盟主朱彝尊对 《绝妙好词》颇为推崇:“周公谨 《绝妙好词》选本虽未全醇,然中多俊语,方诸 《草堂》所录,雅俗殊分。”[2]
从尊 “雅”的角度来赞扬 《绝妙好词》。《绝妙好词》从刊刻到笺注,受到清初和中期浙西词派尤多青睐的原因,学界多有论述: “朱、厉偏爱 《绝妙好词》,是因为该选本体现了浙西派所追求的词学理想”.
《绝妙好词》与浙西词派崇雅正,学南宋词学观点一致,具体到中期浙西词派笺注 《绝妙好词》,目的应有三:一、使不知名词人青史留名。厉鹗云:《绝妙好词》“所采多绍兴迄德佑间人,自二三巨公外,姓字多不着。夫士生隐约,不得树立功业、炳焕天壤,仅以词章垂称后世,而姓字犹在若灭若没间,无人为从故纸堆中抉剔出之,岂非一大恨事耶!”
他认为 《绝妙好词》所收词人皆地位卑微,词作较少,处于若隐若灭之间,笺注扬显之,以免湮没。二、使读 者 通 晓 南 宋 词 人 生 活。厉 鹗 云:
“俾读者展卷时,恍然如聆其笑语而共其游历也。”笺注可使读者展开书卷,彷佛真实感受南宋词人生活,能与古人一同遨游。三、使浙西词风继续播扬。厉鹗指出 《绝妙好词》有 “雅”:
“有明三百年,乐府家未曾见其只字,徒奉沈氏《草堂 选》 为 金 科 玉 律, 无 怪 乎 雅 道 之 不 振也。”
他继承朱彝尊观点,指出 《草堂诗馀》的“俗”与 《绝妙好词》的 “雅”相对立,把明代“雅道不振”原因,归咎于 《草堂》流传,以至于把浙西词派与 《绝妙好词》紧紧相连。 《绝妙好词笺》勾稽陈事,引证本事,意在振兴雅道,使浙西词派盛行。清中叶, 《绝妙好词》刻本较少,并且因时代变迁引起阅读障碍, 《绝妙好词笺》的出现,大有助益于浙派词风之扬厉。
总之,《绝妙好词笺》是中期浙西词派的一次重要学术活动,从清初至中期,从刊刻至笺注,浙西词派与 《绝妙好词》密切相关。 《绝妙好词笺》大有助于浙西词风之播扬,是 《绝妙好词》接受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桩大事。
二、笺注体例的继承与创新
准确地说,第一个带有笺注性质的 《绝妙好词》版本是项 刻本。项本作者名下注有字号,籍贯及 仕 宦,又 在 词 作 前 后 附 本 事 或 品 藻 之辞。[10]
今因项本已佚,厉鹗、查为仁等人未明确表示借鉴过项本,因此,暂推断 《绝妙好词笺》未承袭项本。关于 《绝妙好词笺》注释体例,厉鹗云: “不独诸人里居出处十得八九,而词中之本事,词外之佚事,以及名篇秀句,零珠碎金,摭拾无遗。”[2]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详细总结曰:“为仁采摭诸书以为之笺,各详其里居出处,或因词而考证其本事,或因人而附载其佚闻,以及诸家评论之语,与其人之名篇秀句不见于此集者,咸附录之。”[2]
综上, 《绝妙好词笺》注释体例有五:一是注词人,二是注本事,三是附佚闻,四是词评,五是录名篇秀句。宋金词集注中,已有成熟的词集注释体例。
钱曾 《读书敏求记》云: “至于集选,宜诠释字句所自出,以明作者之原委,如善注 《文选》其嚆矢也。”
宋金词集注主要远绍李善 《文选注》体例溯源释典,即征引文献对字句进行溯源,形成一套成熟的词集注释体例。除释典外,宋金词集注还有其他注释体例,如注本事、词评等,只是不占主流。对这些体例, 《绝妙好词笺》既有承袭又有创新。
其一为注本事。注本事,指说明词作的创作背景或创作过程,或者交代与词作传播相关的轶闻趣事。金 《萧闲老人明秀集注》已有注本事的体例。宋金词集笺注者大多距注释对象时间较近,熟悉词人身世、交游和作品涉及的人物、史实、背景等,所以注本事体例不太盛行。而 《绝妙词笺》距宋年代久远,仅能凭征引文献来注释词本事,促进读者理解词作。如周晋 《清平乐》
(图书一室)征引 《珊瑚网郭畀手书此词跋》:
“大德十一年岁丁未十月初十日,客寓燕山,奔走暮归,黄尘满面,挑灯读此词一过,想象江南如梦中也。”阐释创作时间、背景和过程清晰,使读者一目了然。后人对 《绝妙好词笺》注本事评价甚高: “宋词多不标题,读者每不详其事……非参以他书,得其源委,有不可解为何语者,其疏证明之功,亦有不可泯者矣。”
总之,《绝妙好词笺》注本事虽源于宋金词集注,但其首创征引文献注本事,很有特色。
其二为词评。词评,指对词人或词作的评论,属于词论范畴,与词集注看似关系不大,然词集注融合多学科,涵括广。宋金词集注中已征引词评,但颇为稀见。 《绝妙好词笺》沿袭宋金词集注体例,征引词评,数量较多。一是总评。
一般放在词人后。如评陆游: “刘潜夫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穿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二是具体词作评。如评陆淞《瑞鹤仙》(脸霞红),“张叔夏云:景中带情,屏去浮艳”,点出此首词的创作特征。宋金词集注词评罕见,与当时词论着作稀少相关。 《绝妙好词》所收词人很少见于载籍,词评也不丰富。因此,相比注本事等, 《绝妙好词笺》征引词评也不甚多。然而, 《绝妙好词笺》除了理解和阐释文意外,已 经 形 成 注 重 艺 术 品 评 的 词 评 注 释体例。《绝妙好词笺》不仅承袭宋金词集注的一些注释体例并有所发展和丰富,并且还首创了一些宋金词集注未有的注释体例。
其一为附佚闻。佚闻,即遗闻,指散失、隐没或未经考证的典故、逸闻趣事。《绝妙好词笺》基本原则 “因人而附载其佚闻”.因与所收词作关系不太大,故与注本事相区别。《绝妙好词笺》中刘过词作后,征引了宋代俞文豹 《吹剑录》、元代郭宵凤 《江湖纪闻》、宋代张世南 《游宦纪闻》三部文献, 《吹剑录》引入刘过 《沁园春》(斗酒彘肩),并介绍此词背景故事,文情诙诡,妙趣横生。《江湖纪闻》介绍刘过 《念奴娇·留别辛稼轩》由来且全录此词。 《游宦纪闻》引入刘过 《摸鱼儿》 (望关河)一词。这三首词与《绝妙好词》所选刘过词作内容关系不大,但对于多方位理解刘过词有拓展意义。所征引三部书多是笔记小说家言,可信度不高,且无人考证。可见,《绝妙好词笺》附佚闻体例丰富了笺注内容,拓展了读者对词人词作的认识,开阔了读者的视野。
其二是注名篇秀句。 《绝妙好词笺》名篇秀句皆来自于元陆辅之 《词旨》。《词旨》主要包括《词说》《属对》《警句》《词眼》《单字集虚》《两字集虚》《三字集虚》等内容。《绝妙好词笺》征引 《词旨》内容有三方面:一是警句,李彭老《壶中天·登寄闲吟台》注:“明年今夜,玉尊知醉何处”.二是属对。如陈亮 《水龙吟》(闹花深处):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三是词眼。如,张枢 《瑞鹤仙》 (卷帘人睡起)后注: “移红换紫。”《绝妙好词笺》征引 《词旨》,突出词的警句、属对、词眼等修辞表达方法,引入了创作方法与表达艺术,帮助读者理解词意词旨和学习填词艺术,提高读者的创作水平。
其三,《绝妙好词笺》还有一特殊注释体例---注词人。《绝妙好词笺》前,《绝妙好词》两版本有注词人体例。第一是钱曾述古堂钞本。“此本又经前辈细看批阅,姓氏下各标其出处里第,展玩之,心目了然。”[2]此本注词人出处里第,而笺注者朝代,无从得知。第二是项 本。《绝妙好词笺》注词人体例,包括注词人字号、籍贯、仕宦、词集等,很少征引文献。如韩元吉“字无咎,号南 ,许昌人。门下侍郎维四世孙,东莱先生吕伯恭之外舅也。官至吏部尚书,有《焦尾集词》一卷。”现存宋金词集注未见注词人体例,这或许与宋金词集注中多为别集注本有关,也与笺注者与词人所处时代相近不无关系。
至此,无论 《绝妙好词笺》是否首创注词人体例,但能保留宋代词人资料文献,对后人的学习和研究,有重要的意义。
陈垣云: “注书例有两派,一注训诂典故,一注本事。”所言主要指诗文注。宋金词集注已形成释典溯源为主的成熟注释体例, 《绝妙好词笺》又独创了一套不同词集注释体例系统。此系统包括注词人、注本事、词评、附佚闻、名篇秀句等体例。这些体例中,有些在宋金词集注中已初露端倪,有些是 《绝妙好词笺》首创。 《绝妙好词笺》为词集注提供了一套新的注释系统,对晚清民国的词集注,有独特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