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是儿童文学最具特色、也最受读者欢迎的样式。童话文体的发展,经历过从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到作家创作的过程。1923年,中国新文化运动和国外翻译童话催生了中国第一本作家创作童话《稻草人》,从此“给中国童话开出了一条自己的创作之路”。九十年过去了,中国童话作家辈出,作品丰富,但是,当我们回顾这九十年的童话创作的时候,我们依然不无遗憾地发现:真正能称得上经典的作品不多,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品不多。回顾这九十年的童话,除了特定时代政治与教育痕迹明显的作品之外,大多数作品带有国外优秀儿童文学的影响印记,中国自己的印记反而模糊。
更让人遗憾的是,不管作家们如何努力,作品数量如何丰富,大家对于中国童话的总体印象依然是:想像力匮乏,感染力不强,人物形象不突出,能被一代代孩子反复阅读的作品不多,能像安徒生童话、林格伦童话、科洛迪童话这样成为全世界孩子共同的童年记忆的作品不多。
如何为中国孩子甚至全世界孩子创作更优秀的童话作品,一直是中国童话作家和理论家在探讨的问题。我曾经在一次理论探讨中表达过这样的意见:“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从外国的影响中摆脱出来,逐渐本土化,是必经之路。但我们似乎还是没有找到我们自己的艺术武库。”
提到“艺术武库”,人们自然会想起马克思说过的话:“希腊神话不仅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而且是它的土壤。”雪莱曾在诗中吟道:“我们都是希腊人。”黑格尔也曾说过:“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在我们德国人心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这些话都表明了一个意思:一个民族辉煌灿烂的古代文化深远地影响后世的文学艺术。源远才能流长,根深才会叶茂。在每一次文学变革的时候,人们都会自觉地去收集整理古代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从中找到母体的基因。比如《贝洛童话》、《格林童话》对安徒生和十九世纪欧洲文学童话的影响就是证明。在中国儿童文学发轫之初,我们也有许多学者开始过对中国民间童话的采集与研究。一百余年来,我们的民间文学研究者、各地的群众艺术馆也采集和整理了许多民间故事,但这些采集和研究,并没有形成一本像《格林童话》、《意大利童话》、《非洲童话》这样有影响的作品,而且从整体来说,它们和中国童话作家的创作之间也少有交集。
如果我们把中国童话作家也分成几代人的话,以叶圣陶、张天翼、葛翠琳和洪汛涛为代表的前三代童话作家和中国民间童话的关联比后几代作家更为紧密。像葛翠琳的《野葡萄》、洪汛涛的《神笔马良》就有中国民间童话的显着影响。改革开放以后,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国外大量优秀的童话作品被译介到中国,这些作品在读者心中的地位往往超过了本土童话。新生代中国童话作家的创作也日益受到西方经典童话的影响。然而,正如美国着名的文艺批评家布斯所说:“每种艺术只有在追求它自身的独特前景时,它才能繁荣。”中国童话的独特前景,一定是那些植根于中国丰厚的传统文化土壤之中、独具中国特色的故事。这样的前景和方向,近年来已经被好莱坞以《花木兰》、《功夫熊猫》等作品作为反证了。在中国孩子们喜欢的动画形象中,大概也只有葫芦娃唯一可以和米老鼠、圣斗士、奥特曼相提并论,而葫芦娃是典型的中国童话形象。
收集、整理优秀的中国童话,为中国童话追根溯源,是一项非常艰难、却意义重大的工作。
陈蒲清老师一直在默默地做着这项工作。他的《中国古代寓言史》、《中国现代寓言史纲》是中国寓言研究的扛鼎之作。1993年,陈老师决定普查中国古籍中的童话。他带着他的学生和家属,普查了自先秦至明清的各种相关典籍,从六十二种着作中选出了一百二十篇童话,加以注释、今译,编成了《历代童话精华》,由岳麓书社出版。在整理古代典籍中的童话故事时,陈老师深感到应该有论述中国古代童话历史的着作,能够系统地谈谈中国古代童话的发展脉络。因此,他从2005年开始构思写作《中国古代童话小史》。历时八年,终于在陈老师七十八岁高龄的时候,完成了这本填补中国童话研究空白的着作。
承蒙陈老师的厚爱,让我得以在这本书还没有出版的时候,先睹为快。纳入陈老师的研究视野的中国古代童话有两个部分———中国古代典籍里的童话和中国各民族民间童话。我在阅读这本书稿的过程中,既为我们丰富的童话资源感到惊讶,同时也纠正了我许多关于中国童话的错误印象:比如我以为我们的民间童话中是缺少巨人形象的,没想到古代童话中早就有了类似“蓝胡子”的故事。我以为只是我们在接受世界各国的童话,没想到安徒生《皇帝的新衣》最早的原型可以追溯到汉魏六朝时《高僧传》里的故事《虚空细缕》。中国童话的幻想空间是那样丰富———水中有龙宫,天上有天宫,山中有仙境,壶中、枕中、口袋中还别有洞天。格林童话中《灰姑娘》的故事堪称经典,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叶限》同样是“灰姑娘”式的童话,比《格林童话》至少早了八百年。这里很难说是谁影响了谁,只能说有些故事原型是世界上各民族都有的,文明的密码有共通的“解”。由此看来,如果真有外星文明,我们也大可以放心,我们终归能找到共同的语言。
虽然也有学者坚持说中国古代没有儿童文学,中国儿童文学没有古代,只有现代。从这种观点出发,中国古代也就没有童话。但是,我更同意陈蒲清老师的观点:中国古代没有“儿童本位”的观念,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即作家专门为儿童创作的儿童文学,但是并不等于说中国古代没有儿童文学,尤其是不能说没童话。陈蒲清老师从大量的古代典籍中和丰富的民间故事中,已经为我们挖掘出了丰富的童话宝藏。这是我们的“童话武库”,无疑将对中国童话的创作和研究提供有益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