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尼西亚是世界上最大的群岛国家,被誉为“千岛之国”.岛屿分散,各岛的自然条件不尽相同,这使得其文化发展存在明显的地域差异。正是这迥异的自然和社会环境,造就了印尼丰富的民族文化。数量惊人的民间文学,则是印尼民族文化宝库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
一、印尼风物传说的属性及文本
民间文学是一种叙事散文式的口传文学。根据体裁,大致可以分为神话、传说、生活故事、幻想故事( 童话) 、寓言和笑话等。其中,传说作为一种重要的体裁,被现代学者定义为: “民众口头创作和传播的描述特定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解释某种地方风物或习俗的传奇故事。”[1]( P143)就题材与内容而言,传说可分为人物传说、史事传说、风物传说和习俗传说四类。[2]( P68)风物传说,是关于某一地区风物、山川等的解释性传说。这一类传说通过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跌宕起伏的情节、神幻奇异的氛围,将自然美与社会美结合,解释说明特定的自然物或人工物的来历、特征、变迁与命名原因等。
风物传说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特色,对研究某地的自然风光以及人文历史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印尼以其引人入胜的自然风光闻名于世,而善于观察生活的印尼人民,根据这片土地上的江河湖海、名川大山的特点,在日常生活中编织出许多趣味盎然、唯美动听的传说故事,以表现他们的精神风貌与文化内涵。其中,《多巴湖的传说》( Legenda Danau Toba) 、《香水河》( Legenda Banyuwangi) 、《覆舟山的故事》( Cerita Rakyat Gunung Tangkuban Perahu) 亦称《桑古里昂的故事》( Sang Kuriang) 和《南海娘娘》( Sang Ra-tu Laut Kidul) 曾被学者并称为印尼着名的四大风物传说。
[3]( P4)它们分别指的是苏门答腊岛北部的多巴湖、东爪哇的香水河、西爪哇的覆舟山和印度洋( 当地人称“南海”) 四个风景名胜区所发生的奇异故事。
这四则风物传说在印尼各个部族( Suku bangsa)中流传广泛,影响深远。传说存在于各个民族的生活中,但是在不同地区有多种富有地方色彩的异文,而各地异文通常又与当地自然风物密切相连。印尼的风物传说亦是如此,比如《覆舟山的故事》中提到的湖泊,万丹地区流传的故事中指的是万丹地区的芝庇东湖( Cibitung) ,巽他东部拉鲁贡地区( Larugung) 则把当地的一条船与该故事联系了起来。在诸多异文中最为常见、最具代表性的文本,是万隆地区的勃良安( Priangan) 人的文本,故事中桑古里昂挖成的湖是万隆湖( Danau Bandung) ,踢翻的小舟形成了覆舟山。[4]
在比较印尼原文材料和中方学者译文后,本文将采用印尼地区流传相对广泛的有代表性的版本作为行文分析的基准文本。
①“文学具有认知价值,因为它是对社会生活某些本质方面的反映。民间文学用口语对社会生活进行形象的表现,是民众意识的自然流露,其作品也包涵了对历史文化和自然社会的认知。”[5]( P26)印尼的部分民间文学作品曲折地反映了古代社会某些方面的情况,为后人认识和研究这些历史现象提供了可贵的素材。民间文学就如一座未经提炼的富矿,是研究社会历史、自然科学的宝贵资料。
因此,通过对印尼四大风物传说进行文本分析,不难发现其中蕴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反映出印尼古代历史文化和自然社会等方面的现象。本文将着重从精神信仰、性别观念与婚姻形态、价值取向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二、风物传说中的原始信仰
印尼流传广泛的四则风物传说,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该地区居民的原始精神信仰。一般认为,印尼群岛地区早在 100 万年前就有人类居住,而印尼地区的居民一直以来都是“万物有灵观”的笃信者。万物有灵观,在《原始文化》中被泰勒阐释为关于灵魂的学说和关于精灵的信条,[6]( P349)即原始人类对于躯体之外存在的灵魂的信仰以及存在于万物之中的精灵的笃信。万物有灵观是原始人类无法正确认识自然惠赐与自然灾害等种种现象的反映,是人类最初对于自然界不可控力的敬畏与崇拜。东南亚很多地区自古以来就存在灵魂及万物有灵观念,生活于印尼群岛地区的居民也不例外。在他们的观念中,不论是动植物,还是山川、河流、建筑物、自然现象和物品,都被认为具有精灵。
[7]( P35)印尼人自古深信万物有灵观和物力论,认为一切物体和生命皆有灵魂,崇尚自然、心怀敬畏的价值观深入民心。在《香水河》与《南海娘娘》中,河流与海水都被赋予了超自然力,能够分辨善恶,或是与人沟通,这都是印尼地区居民信仰万物有灵观的体现。而另外两则故事则着重体现了万物有灵观中的动物崇拜,如《多巴湖的传说》中,女主人公是由一条鱼化身而成的,男主人公以打鱼为业,这反映出鱼是北苏门答腊岛地区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方面当地人以捕鱼为生,与自然和平共处,但同时对于一些当时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朴素地认为与“鱼神”、“鱼怪”、“鱼精”有关,对鱼充满了敬畏之情。
《覆舟山的故事》中,达杨宋碧( Dayang Sumbi) 是人与野猪的结合,桑古里昂( Sang Kuriang) 是半人半野猪和公狗的结合,文中反复出现的人与动物的结合,应与印尼地区原始居民图腾崇拜密切相关。图腾崇拜作为动物崇拜的一种,在印尼群岛的很多地区都存在。拥有图腾崇拜制度的原始居民通常认为某种动物是自己的同胞或部族的始祖。各种民族志材料显示,关于人类拥有犬祖的信仰在印尼的各部族中屡见不鲜。
比如,苏门答腊的亚齐地区就有狗祖神话,讲述了女子与狗结合,繁育后代,成为今天的尼亚斯人。[8]( P150)原始居民朴素的精神信仰通过民间文学这个载体流传下来,而作为民间文学重要组成部分的风物传说正是我们了解当时当地居民精神信仰的一扇窗户。
三、风物传说中的婚姻形态
风物传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众的性别文化观念,透过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性别角色,可以窥视民众对社会性别观的真切体验和文化认同。[9]( P128)通过分析印尼四大风物传说的人物性别角色,可以大致了解到古代印尼民众真实的性别观念,从而一探印尼古代的婚姻家庭制度和性别观念。
有学者认为,地方传说和历史传说,有些包含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可以让人们认识地方社会或历史现象。[5]( P27)虽然印尼四大风物传说的“原型”或“蓝本”经过世代的口耳相传和反复增删后,具体创作年代已不可考,但笔者认为,对照婚姻家庭制度的演变史,可以发现,印尼四大风物传说仍然反映了印尼古代社会的一些婚姻形态。为叙述方便,本文在分析印尼风物传说中的婚姻状态时主要采信人类学家摩尔根的观点。在摩尔根看来,在经历了乱婚制之后,人类的婚姻制度大体经过了三种形式的演变: 群婚制( 含血缘群婚制和亚血缘群婚制) -对偶婚制-专偶婚制。与之相适应地,人类的家庭制度也经历五种形式的演变: 血缘家庭-普那鲁亚家庭-对偶婚家庭-夫权制家庭-一夫一妻制家庭。[10]
( 一) 从乱婚制到群婚制的过渡在《覆舟山的故事》中,“人兽结合”的情节看似十分荒诞,实则反映了人类浓厚的“兽生人”的认知元素和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桑古里昂弑父娶母的情节,实际上反映了印尼古代从乱婚制到群婚制的转变历史。“弑父娶母”包含了一组富有矛盾性的内涵: 如何对待亲缘关系---包括血亲和姻亲,到底是强调亲缘关系,还是忽视亲缘关系? 这就构成了一对二元对立,并且这种对立往往会走向极端化: 过分强调亲缘关系的话,则这种行为具有“乱伦”的倾向; 过分忽视亲缘关系的话,则这种行为具有“六亲不认”的倾向。[4]
但是,如果从婚姻家庭制度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那么“弑父娶母”的行为则的确包含了一组矛盾。
这组矛盾表现为: 是继承乱婚传统,抑或确立人伦观念。众多人类神话传说似乎都表明,古代社会曾有过一个母子可以通婚的时代。比如,古希腊神话说,天地混沌之时,由一位混沌神和妻子黑夜女生统治着,后来他们的儿子黑暗推翻了父亲,娶母为妻,生了两个孩子---光明与白昼。因此,原始神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的某些社会现实。关于亲子通婚的神话是远古时代曾允许乱婚的曲折的、变幻的反映。[11]( P35)那么,继承乱婚的传统在当时来说,就显得十分顺理成章。
由于生产力的发展,人们逐渐从“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时代中走出,人伦意识已经渐渐萌芽、觉醒,进而确立,逐渐意识到亲缘关系比两性关系更重要。在这种情况下,“弑父娶母”有违常伦,天理不容。《覆舟山的故事》所表现出的这一时期印尼人民面对“亲子关系”与“两性关系”的矛盾与挣扎,也可由此推断出当时的印尼社会正处于乱婚制向群婚制转变的过渡时期。儿子桑古里昂向母亲达扬宋碧求婚,但最终母亲利用一系列“不可能任务”来“委婉地拒绝”桑古里昂,象征了乱婚现象的消亡和“人伦意识”的确立。
( 二) 专偶婚制下的夫权制家庭与一夫一妻制家庭专偶婚,俗称一夫一妻制,是从对偶婚发展而来,说明人类社会已经进入父权制时代。《南海娘娘》、《多巴湖的传说》和《香水河》中的婚姻制度都属于对偶婚,人们婚姻的对象已经固定下来。三个传说实际上反映了人类家庭制度从夫权制家庭向一夫一妻制家庭的转变。在《南海娘娘》中,国王至少同时拥有王后和王妃两位妻子,体现的是夫权制家庭的特点。
而《多巴湖的传说》中,男青年和鱼女结合; 在《香水河》中,班德兰( Banterang) 王子仅有苏拉蒂( Surati)公主一位妻子,都属于一夫一妻制家庭。同时,从这两则传说中,我们还可以看到: 在当时社会,作为婚姻当事人的青年男女享有相对较充分的婚姻自由。
父系氏族社会是以父权为典型特征的社会发展形态。在这一时期,由于生产力的发展,渔猎经济已取代采集经济,成为原始社会主要的经济生产模式。
人类婚姻制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族外婚时男嫁女方的“从妻居”,变成了男娶女方的“从夫居”,对偶制家族被专偶制父权家族所替代,一夫一妻的专偶制婚姻诞生了。一夫一妻制虽取代了对偶婚制,但它绝不意味着男女平等。男性家长具有绝对的支配权,一夫一妻是妇女单方面遵守的义务,丈夫则可以多娶。古典的一夫一妻制具有极大的片面性,它是妻子方面的一夫一妻制,而非丈夫方面的一夫一妻制。
从性别角色来看,我们不难发现,在印尼的四大风物传说中,描写男性的笔墨相较于女性要少,而且男性更多扮演的是推动故事情节走向悲剧的“反面角色”.比如,《多巴湖的传说》中,正是因为丈夫忘记了当初答应妻子“绝不许透露她的身世”的承诺,粗鲁地骂了食量惊人的儿子一句“鱼杂种”,才导致妻儿消失,村落被淹,自己葬身湖底的悲剧。在《南海娘娘》中,惟一的男性角色就是轻信谗言的国王,同时描写国王的笔墨也寥寥无几。
而每一则风物传说中的女性角色,人物形象丰满生动,各具特色,许多正面的女性角色都具备印尼人民所崇尚的优秀品质,比如忠贞、忍让、宽容和信守诺言等。反面的女性角色则沾染上了许多印尼人民所厌恶的不良性格,比如善妒、易怒和贪婪等。这两种女性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反映出社会现实中善与恶、美与丑、正义与非正义的矛盾与斗争,表达了古代印尼人民的价值取向和文化认同: 歌颂忠贞爱情和宣扬善恶报应。
通过对印尼四大风物传说的角色进行性别分析,可知女性角色的数量多于男性角色。更重要的是,女性角色在故事情节中的重要性,以及推动情节发展所发挥的作用,都明显重于男性角色,两性角色存在明显的角色协调与角色冲突。在印尼四大风物传说中,主要女性角色是《香水河》中坚贞不渝的烈女公主苏拉蒂、《多巴湖的传说》中持家有道的贤妻鱼女和《覆舟山的故事》信守诺言的信女达杨宋碧。通过分析这种现象,我们或许可以推测,在这些传说起源之初,印尼群岛有些地区的女性,其社会地位相对较高,这也为我们推断当时印尼社会存在母系氏族残余提供了认知线索。
四、风物传说中的价值取向
通过对印尼四大风物传说进行文本分析,可以发现其中许多角色具备印尼人民所崇尚的优秀品质,比如忠贞、忍让、宽容和信守诺言等,而有些则沾染上了他们所厌恶的不良性格,比如善妒、易怒和贪婪等。
这种对比鲜明的形象塑造,反映出社会现实中的善与恶、美与丑、正义与非正义的矛盾与斗争,表达了古代印尼人民的价值取向和文化认同: 歌颂忠贞爱情、弃恶扬善、信仰业报轮回。
印尼人民用民众容易接受和理解的通俗故事,宣扬民族性格和价值取向,以此向民众传达弃恶扬善的道德取向: 人们应崇尚善良美好,否则一旦作恶,就一定会招致报应。《香水河》这个广为流传的故事,用凄美壮烈的方式提醒人们: 急躁、轻率和感情用事容易使人偏听偏信,使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会使亲者痛、仇者快,抱恨终身。而《南海娘娘》描写的是王妃出于嫉妒而加害王后和公主,结果王后愤然离世,害人者也终遭报应: 巫婆堕入山谷,王妃葬身鱼腹。
这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观念,主要是受佛教的影响。
印尼有不少这类民间故事,描写贪婪和嫉妒给亲人和同事带来的不幸,告诫人民在彼此利害相冲突的时候要忍让和宽容。崇尚“容忍”,本是爪哇人传统心理的一大特点,这种面对重大问题或争端时提倡协商解决和互相容忍的传统心理,对整个印尼的民族心理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比如,印尼人经常说,“只要能达到目的,宁可慢一点”,如果从积极的方面去理解和实践,这种观念可以减少或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冲突。
[12]( P72)在《南海娘娘》中,这种由“天神”主持人间公道,给恶人应有惩罚的叙述,符合印尼人委婉含蓄的民族性格。《覆舟山的故事》中,达杨宋碧拒绝与桑古里昂结婚时,并没有用道出恋人实为母子的真相来直接回绝,而是采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种迂回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情愿,欲让对方知难而退。在印尼本土文学中,甚少出现中国武侠小说那种“快意恩仇、以牙还牙”的江湖儿女情态,印尼人民含蓄内秀,一般喜欢借助外物,委婉迂回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
五、余论
民间文学是民众自己的创作,反映了民众独特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和观念。民间文学中反映出的人间百态、社会现象,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不同时间、空间中民众眼里的自然现象、社会生活和人的内心生活,了解到他们对社会、人生、自然各方面的认识。
[5]( P27)印尼民间文化与民俗传说丰富多彩,风物传说是其中极具研究价值与意义的一个部分。印尼的风物传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众“万物有灵”的原始精神信仰、从群婚制到专偶婚的婚姻制度的演变以及扬善弃恶的审美倾向和民族性格。虽然印尼群岛地区居住的部族众多,各部族的文化和风俗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但是通过对一些广泛流传的民间文学的分析,依然可以窥见其多样文化中相似或相通的部分,比如印尼人民忠贞守信、宽容忍让的美好价值取向。《多巴湖的传说》、《南海娘娘》、《覆舟山的故事》和《香水河》是特定的社会环境背景和特殊的社会文化心理结合的产物。印尼着名的四大风物传说,可以成为我们深入了解印尼的悠久历史、多彩文化的一扇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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