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比较文学形象学与先秦西域形象研究
比较文学形象学(Imagologie)理论起源于法国比较文学学派,其主要用以研究一国文学中的“异国”形象,通过对形象学理论发展史的梳理,不难发现所谓“异国”形象的核心是“异族”形象,因为在西方的语境中,特别是在欧洲,民族与国家常常合二为一,所以发端于西方的形象学理论研究中用到的“异国”一词其实大多指的是“异族”的含义,因此把形象学仅仅定位于研究“异国”形象,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在实际研究中,不1的内核。中国自古就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就多民族而言,形象学理论可以研究中国不同民族之间,特别是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反映在文学中的相互看法和认知。
自古以来,西域在汉民族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西域的形象也在汉民族的文学中长久不衰,西域在不同时期被赋予了不同的形象,这些形象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留存在华夏民族的文学典籍中,而这其中不乏时代的误读、误解与曲解。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谎言只有重复千遍,才有可能变成真理,可是在文字时代,文字只要书写一次,就有可能成为真理,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对文献进行“考古”,从某种意义上说,形象学研究正是“考古”式的研究。运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的方法研究先秦文学中的西域形象,可以整合当今西域研究的资源,突破先秦文学中对西域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和后人断章取义的片面理解,从整体上重新发掘西域在先秦文学中的形象,这终将改变今天人们对西域形象的传统看法。
由于先秦时期“西域”一词还未出现,华夏民族对西域还没有形成完整、准确的概念,西域泛指西北地区或者西北国,这里使用西域一词时也用其广义的指称。先秦文学距今时代久远,能留存至今的为数不多,考虑到有些作品成书时间有争议,且为了实际论述需要,本文所引的个别作品可能是秦代及汉代早期的作品,因为先秦和秦汉时代相连,作品联系比较紧密,文学中的形象也具有继承性。
二、先秦文学中的西域形象
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需要从文本入手进行内部研究,通过具体的文本来揭示形象究竟是什么,一般来说形象学将内部研究分为三个层面即:词汇,等级关系和故事情节。它要求从具体的文本词汇入手,分析有关描写他者的词汇;考察文本的等级关系,找到言说者和他者的等级关系;研究文本的故事情节,揭示情节背后隐藏的叙事模式。结合词汇、等级关系及故事情节,整体考察文本关于他者的描述,找到这些描述之后的整体形象。
(一)从词汇看西域形象
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先秦西域形象首先要关注的是先秦文学中描写西域的词汇,因为“在某一特定时期,某种特定文化中都或多或少存储了一批能够直接或间接传播他者形象的词汇。作为原始构成成分,我们要对这样一批词汇进行鉴别”.在对词汇进行鉴别的同时,还要特别关注那些多次被使用和言说的词汇。由于先秦时期地理上的西域泛指西部,先秦文学中还没有关于西域的直接描写,因此这里只能根据先秦文献中为数不多的、间接的描写来寻找和西域有关的词汇。通过检索、搜寻先秦时期的诸多文本,那些反复描述西域的词汇主要集中在方物方面,限于篇幅,具体出处这里不一一引出,仅作如下统计:词汇是形成形象的基础,结合上述文献中反复出现的有关西域的词汇分析,不难发现昆仑作为西域的地标,是一个群神居住的地方,物尽其有,而西王母就是居住在西域昆仑的奇人,昆山之玉作为西域的特产其实是神的食物,可以通神且神圣无比,由此可见先秦文学中描写西域的方物词汇大都和神有关。
(二)从人物等级关系看西域形象
形象学研究认为文本中的人物形象在塑造时其实隐含了自我与他者的等级关系,在具体分析人物等级关系时,“我们将阐明差别修饰系统,它通过一组组对立关系:如未开化与文明的,野蛮的与有教养的,人与动物(人性或兽性存在),成人与儿童(或幼稚的人),高等人与下等人等,就能表达相异性。”[2]
通过西王母这一西域人物的等级关系的变化,可以考察自我和他者的等级关系怎样转化为一种陈述意识。
先秦时期西王母在文本中的形象经历了多次变化,其中对西王母形象描写最为详尽的是《山海经》,后来文献多借用其在《山海经》中的形象,因此要考察西王母形象,首先就要梳理她在《山海经》中的形象。《山海经》对西王母的描写主要有三处,而且颇为细致,其中不乏细节描写,通过梳理这些细节我们可以透视隐藏在背后的等级关系。一般认为,由于《山海经》各部分的成书时间不尽一致,不同时期人们对西王母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所以才会出现不一致的西王母形象,而这却真实的反映了西王母形象在先秦时期发生的变化,从兽形到人形再到神形,西王母的形象不断被美化,这一变化实际上是等级的变化。如果说单个文本《山海经》只是个案,不足以说明西王母等级地位关系的变化,我们不妨宏观考察一下先秦其它文学作品对西王母的描写,看一看西王母整体形象的变化。联系以上不难看出,从《山海经》到《庄子》再到《穆天子传》,文本对西王母的描写也发生了改变,从整体上看,西王母形象经历了从“野蛮”[3]到文明再到高贵的变化。形象学研究不仅在于考察他者形象塑造的是否真实,更重要的是探寻他者形象身上折射出来的心理倾向、价值判断等,联系以上不难看出,西王母地位的不断提高反映的是先秦时期华夏人们对西域的态度,那就是“狂热”,正是这种狂热激发了人们对西域的想象和幻想,它对乌托邦的西域乐园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从先秦西游故事看西域形象
形象学研究认为除了要考察文本词汇和等级关系以外,还要从整体上研究文本叙事,即文本故事情节研究。“在这一阶段,形象已不再是语词网,也不再是等级关系了,它是一个故事”,[4]形象往往隐藏在故事叙事之中,故事情节研究可以从宏观上对叙述的模式加以分析,从而找到隐藏在模式之后的意义。通过梳理先秦文献中和西域有关的故事,不难发现西游是一种常见的故事情节叙述模式,具体总结如下表:【1】
上表主要考察了先秦典籍中和西域有关的故事情节,从早期神话传说中的后羿射日到诗人屈原的神游[5]西天,不难发现这些故事在叙事时主人公都有向西游历的实践或愿望,他们不畏艰辛向西寻找,并最终在遥远的西方找到理想的去处或心仪之物。西游已成为先秦华夏人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从先秦神话中的西游故事开始,西游一直是文学作品不断演绎的母题,这些母题大致可以归属到比较文学中寻找乐园(paradise)母题的范畴,在文学中从后羿射日的故事到后代名着《西游记》,虽然内容已经大相径庭,但从实质上讲,《西游记》实际上是对先秦人们西游寻找乐园母题的一次转换。
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认为,词汇、等级关系和故事情节这三个方面是密不可分的,它们共同建构和塑造异国、异族的整体形象。从词汇上看,有关西域形象的词汇多和神有关,如神山昆仑,神物昆山之玉,神人西王母;从人物等级关系上看,高贵的西王母神人形象在先秦文献中已经形成;从故事情节上看,西游已成为先秦时期有关西域故事所叙述的主要内容。由此可见西域在先秦文学的描写中往往和比较文学中的“乐园”母题有关,“乐园(Paradise)一词据说来自古波斯语,意思是有围墙的花园,通常指布置着小树丛的波斯式园林。但其根源却古老的多。
乐园本来在地上(地上的伊甸园',后来才移到天上),称为地堂或者福地,有的叫做快乐岛,或译幸福岛”,[6]在这里“乐园”主要指的是人们幻想中无忧无虑、无病无灾,乃至无生无死的特殊地区或世界,综上所述,从整体上看“乐园”成为西域在先秦文学中的主要形象。
三、先秦西域乐园与其它文化圈的描述
季羡林先生认为世界上影响比较大的文化体系有四个,世界文明或文化是不断交流的,而文化交流需要通过一定的路径,西域就是东西文化交流的必经之处。既然作为文化交流的交汇地,西域就有可能在其它文化圈人们的描述中出现,这里不妨参照同时代其它文化圈人们对乐园的看法,对先秦西域乐园进行跨文化的印证。
在西方早期的文献中,有关东方形象的记载较早见于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4年-公元前425年)的《历史》,希罗多德称之为“极北地区的居民”,当然希罗多德的《历史》实际上参考了他的前辈希腊诗人阿里斯铁阿斯的神话长诗《独目篇》里的一些描写。“所谓极北地区的居民,应该就是阿里斯铁阿斯所言领地一直伸张到大海的极北居民,阿里斯铁阿斯称之为叙佩尔波利亚人。叙佩尔波利亚人见于希腊神话,生活于色雷斯以北遥远的地方,他们国土富饶美丽,阳光永远明媚。阿里斯铁阿斯所传闻的极北地区的居民,客观上可能指中国人。”[7]
由上述引文可知,当时的古希腊人,包括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及其前辈在内,都认为遥远的“北风之外”有一片“乐土”存在,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幸福无比,所谓的“北风以外的地区”实际指向遥远的东方--中国。
无独有偶,和上文中古希腊人所言乐园相对应的是古印度佛教传说中也有类似的说法,他们称之为“北俱卢州(Uttarakuru)”,它是佛教传说的四大部洲之一,在古印度北边,这里多高山,人们很长寿,无苦常乐,简直就是人间的天堂和福地。加上中国先秦古籍中所提及的西域乐园,世界主要文明古国都有关于乐园的说法,这些乐园说法之间是否真的具有内在的联系呢?答案是肯定的,从方向指向上不难看出几大文明所指乐园实际上有内在的联系,不少学者从整个人类文明相互联系的角度来思考这一问题,他们认为:“希腊人想象中的乐土实际上是在东方,印度人是指向北方,中国人是指向西方,结果恰好是指向同一地域,即阿尔泰和昆仑西端之间的地区。……这也就是说,亚欧板块的三大乐园大体归一,都在中国的西域(新疆-中亚一带)”.[8]
由此可见,不管是在先秦时期的华夏,还是在其它文化圈人们关于乐园的描述中,西域往往被想象为乐园,并在文献里流传,正是对理想乐园的向往,古人们才不远万里、不辞辛苦地向西寻找。
四、结语
本论文运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的方法,对先秦文学中有关西域形象的描写作了系统的分析,通过分析文本描写有关西域的词汇,如“昆仑”、“西王母”、“昆山之玉”,观察文本描述的人物等级关系,其中以“西王母”为例,发掘西游故事“后羿射日”、“老子出关”、“穆天子西游”、“屈原神游西天”情节背后所隐藏的基本模式,从中不难看出西域在先秦华夏民族的文本描写中整体上以乐园的形象出现。最后结合同时期其它文化圈对乐园的描述,对西域乐园做了跨文化的解读,进一步印证了西域在先秦文学中的乐园形象。比较文学形象学视野中的西域乐园形象可使今人更全面、更深入、更理性的看待先秦时期的西域,为消除历史上对西域形象的误读、误解与曲解提供可能,最终为今人重塑当代新疆形象提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