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好色”
首先要明确的是,这里所说的“好色”,是仅就男性而言的。谈《源氏物语》或《红楼梦》,首先绕不开的便是里面的“好色”成分,然而由于文化的影响及理解的偏差,人们似乎不太愿意去正视这个问题。若单说这部分,或许《金瓶梅》更有资格被拿出来谈论,但不免单调甚至走偏。就整体的文学艺术价值以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文化价值来看,《红楼梦》显然更胜一筹,人们也可以从这里看出中国人对“好色”观念的理解,并探究所谓“好色”背后的内容。下面先来大体分析两部作品的异同。
(一) 相似点
《源氏物语》和《红楼梦》都描写了“多情泛爱”的公子哥形象,还有他们周围众多的女性形象以及她们的命运悲剧。《源氏物语》描写的是华美的皇族光源氏和各种女性之间发生的故事,同样《红楼梦》也是讲述一位美男子(贾宝玉) 和众多美女之间的故事。因此,《源氏物语》也被称为日本版的《红楼梦》。两部作品的男主人公都始终有一个自己挚爱的女性(紫上和林黛玉) ,而两位女性也都是在抑郁下抱病而终。
繁华的背后潜藏着衰败的影子。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直接说道: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两位公子哥最终都选择出家,借助佛教来逃避俗世的缠累。此外,这两部作品中都插入了大量的诗歌,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学涵养之深。所不同的是《红楼梦》中的诗歌多是作者自创的,而《源氏物语》中大量引用了汉诗,特别是白居易的诗,可见当时白诗在日本的流行。
(二) 不同点
两者虽然有不少相似之处,但毕竟作者来自不同的国家,文化背景不同,创作的时代也有很大差异。
作为较早期的文学作品,《源氏物语》采用纯粹的现实主义手法写成,而出现较晚的《红楼梦》则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又混杂了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源氏物语》的着眼点是光源氏,几乎是围绕光源氏的行踪来写的。与此不同,除了贾宝玉,《红楼梦》也详细描写了贾府众人的姿态,可以说是一部封建家族的兴衰史。《源氏物语》中出现的女子大都较为柔顺,而《红楼梦》中则出现了大胆的反叛者(黛玉、晴雯) .因此,比起《源氏物语》,《红楼梦》的社会批判性更为深刻。
二、两部作品中的“好色”
(一) 《源氏物语》
一般物语(故事) 中称为“好色”的男子都对女性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因此成为所谓的“恋爱英雄”.在日本文学史中,“好色”是一种非排他的行为,男性会抓住机会向女性示爱,和众多女性建立一种关系,这就是中国研究者常说的“泛爱”.这种“泛爱”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日本早期的走婚习俗,即妻子住在自己娘家,丈夫定期地去探望并同住一段时间。
在日本人眼中,这种“好色”也是一种恋爱情调,是美的理念的反映。虽然《源氏物语》中的光源氏是典型的“好色”,但作者并没有批判他,反而把他作为理想的人物来赞美乃至崇拜。周围的女性对他几乎毫无怨言。
“好色”这个词其实早在《源氏物语》之前就已经出现了,既有积极的意义,也有消极的意义,但是它作为一种理论登场则始于折口信夫。他把“好色”描述为日本古代帝王理想的婚姻理念。根据他的理论,大和国在统一日本之前,日本众多的小国都祭祀着各自的神灵。大和的国王谋划着只要取得了祭祀那些神灵的资格,就可以顺势支配这些国家。于是,他跟侍奉各自神灵的巫女(日本神道教中侍奉神的未婚女子) 们结婚,从心理上征服她们,这样就统一了全国。
折口称这种使女性彻底属于自己的男性魅力为“好色”,也可以说它是古代英雄的美德。到今天,“好色”已在日本的文学理念中占据着重要的一席。
其实《源氏物语》中“好色”一词仅出现了四次。限于篇幅,不再一一摘录。根据前后文的推断,这些用例并不是用于积极意义上的。尽管如此,《源氏物语》中描绘的光源氏的形象跟折口所说的“好色”如出一辙,这也被广泛认同。关于《源氏物语》的主题,有多种说法。以中国人的视点来看的话,《源氏物语》被认为是“诲淫之书”.
在日本,着名的国学家本居宣长提出的“物哀”(即物的哀伤,日语原词是もののあわれ) 理论最为有名。他在《源氏物语玉小栉》中提出了这个理念,赞同《源氏物语》中描绘的以恋爱为中心的生活态度。他指出把《源氏物语》看作“诲淫之书”完全是出于儒教的道德观念,并不符合日本人的本心。日本的人心之美是体现在趣味浓厚的各种恋爱中的,而“物哀”就是其开出的美丽花朵。
主人公光源氏不仅跟他遇见的众多女子发生关系,甚至在很早的时候就跟继母发生了乱伦,后来乱伦对象还有其兄嫂。即使如此,作者也并没有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他(他一直是多情并且柔情的贵公子) ,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其中体现出的某种哀伤的情愫,即“物哀”.不难发现,所谓“好色”跟“物哀”是有着深刻关联的,都上升到了审美理念的高度。
(二) 《红楼梦》
讨论过了《源氏物语》中的“好色”,接下来看看《红楼梦》中关于“好色”又是怎样叙述的。在《红楼梦》第五回中,警幻仙子反驳“好色不淫”和“情而不淫”的说法,提出了“好色即淫”和“知情更淫”.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
而后说贾宝玉是“天下第一淫人”,又解释了“淫”,不同于世间所谓的“皮肤淫滥”,而是“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
她教导宝玉即使对周围的姑娘起了色心也不要出手,只在心里想想就行了,即“意淫”.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里的“意淫”是褒义的而非贬义的,是避免肉体情欲维持美好纯洁之情的方法。警幻仙子并没有批判宝玉的意思,只是世间对这种事情不能容忍,特别是以宝玉的父亲贾政为代表的社会道德的监督者与维护者们,是决不容许有这种事情发生的。贾宝玉对周围女孩子们的感情是很纯真的,远远谈不上“好色”.《红楼梦》中真正好色淫荡的是贾赦、贾珍、贾琏、贾瑞之辈。平儿就批判贾赦说: “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这里的“好色”就是纯粹的好色,是肉体上的满足,不包含任何的审美情趣。前面警幻仙子提到的“好色”亦在此列。
(三) 主人公们的恋爱观
光源氏和贾宝玉的爱情观都可以说是“泛爱”,这点没有什么异议。他们都对女性有一种执着的追求,宝玉的名言便是“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见了男人便觉得浊臭无比”.即使都是“泛爱”,光源氏的行为要比宝玉超前得多,他几乎跟每个遇到的女性都发生了肉体的关系。相对而言,宝玉则显得纯洁多了,着名“红学者”陈其泰就曾为宝玉的“泛爱”做过辩护,“彼固以女色为命,到处留情。然只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雪中之鸿爪,梦中之鹿肉; 原在何有何无之数。其饥渴饮食性命以之者,惟一林黛玉耳。”
当然紫式部笔下的光源氏也是有情有义的人,他不忘记跟他有过接触的女子,不论美丑,都不抛弃并且照顾她们。最后建造豪华的六条院把她们接过去也体现了他的情义。有学者指出,光源氏的原型其实就是跟作者有男女关系的藤原道长,是其理想化的形象。在当时的社会,这种“好色”都是司空见惯的。
三、“好色”差异的原因
两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中对于“好色”的态度显然不一样。造成这种差异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中日两国文化中对“好色”的认知角度及价值判断基准不同。中国传统文化是从礼乐教化来认识、并以伦理道德做基准来判断“好色”的。与中国传统文化不同,在日本的固有文化中,判断“好色”的基准不是伦理道德,而是从人的感情出发、以“诚”和“美”为基准的。
长期支配中国社会的儒家思想提倡“克己以复礼”,男子积极出世、建功立业才是大事,不能耽溺于儿女私情。虽然儒学传到日本并得以普及,但日本自古以来的神道信仰根基深厚,着眼于“真”、重感情,追求平凡生活中的自然和朴素的真实,而并不完全以儒家伦理道德为判断基准。美国着名的文化相对主义理论家赫斯科维茨曾说过: “文化相对主义的核心中的核心是尊重差异,并且相互尊重的一种社会训练。它强调多种生活方式的价值,以此寻求理解与协调。”
不论哪个民族在历史的发展中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及由此而来的行为方式,人们可以通过文学作品的比较来相互了解,并在交往中增加相互间的理解度。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 红楼梦[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陈其泰。 红楼梦程乙本---桐花凤阁批校本[M]. 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1.
[3]中村真一郎。 好色的构造[M]. 东京: 岩波书店,1985: 62 -63.